《我的讀書的經驗》(章衣萍)

  章衣萍(1900年~1947年),乳名灶辉,又名洪熙,安徽绩溪人。幼年人蒙堂馆,1908年赴潜阜读书后入安徽省立第二师范学校,1921年入北京大学预科。北大毕业后,在陶行知创办的教育改进社主编教育杂志,上海大东书局任总编辑,与鲁迅筹办《语丝》月刊,系重要撰稿人。1928年任暨南大学校长秘书兼文学系教授,抗战后任成都大学教授,南社和左翼作家联盟成员。著作甚丰,有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诗集、学术著作、少儿读物、译作和古籍整理等20多部,为现代作家和翻译家。

  讀書月刊編輯顧仞千先生要我寫一篇文章,題目是:‘我的讀書的經驗。’這個題目是很有意義的,雖然我不會做文章,也不能不勉強把我個人的一點愚見寫出來。

  我幼時的最初的第一個教我讀書的先生是我的祖父。我的祖父是一個前淸的貢生,八股文,古文都做得很好。他壯年曾在鄕間教書,後來改經商了,在休甯辦了一個小學,他做校長。我的祖父是一個很莊重的人,他不苟言笑。鄕間婦女看見都怕他,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做‘鐘馗。’我幼時很怕我的祖父,他教我識字讀書,第一件要緊的事是讀得熟。我起初念三字經,後來念幼學瓊林,再後來念孝經,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等書。這些書小孩子念來,自然是沒有趣味,雖然我的祖父也替我講解。我的祖父每次替我講一篇書,或二三頁,或四五頁,總叫我一氣先念五十遍。我幼時記性很好。有時每篇書念五十遍就能背誦了。但我的祖父以為就是能背誦了也不夠,一定要再念五十遍或一百遍,往往一篇書每日念到四百遍的。有一次我竟念得大哭起來。現在想來,我的祖父的笨法雖然可笑,但我幼時所讀的書到如今還是很多能背誦的。可見笨法也有好用處。

  我的第二教我讀書的先生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是一個商人,讀書當然不多。但他有一個很好的信仰,是‘開卷有益。’他因為相信唐太宗這句老話,所以對於我幼時看書並不禁止。我進高等小學已經九歲,那時已讀過許多古書,對於那些浮淺的國文教科書頗不滿意。那時我寄宿在林寧潛阜店裏,傍晚囘店,便住店裏找着小說來看:起初看的是三國演義,三國演義總看了至少十次,因為店裏的夥計們沒事時便要我講三國故事,所以我不能不下苦功去研究。後來接着看水滸傳,西遊記,封神傳,說唐,說岳,施公案,彭公案等書,凡在潛阜找得到,借得到的小說我都看。往往晚上點起蠟燭來看,後來竟把眼睛看壞了。

  我的祖父教我讀書要讀得熟,我的父親教我讀書要讀得多。我受了我祖父的影響,所以就是看小說也看到極熟,例如三國演義中的孔明祭周瑜的祭文(三國演義第五十七囘,)孔明的‘出師表’(三國演義第九十一囘)以及曹操在長江中做的詩(三國演義第四十八囘),貂蟬在鳳儀亭對呂布說的話(三國演義第八囘),我都記得很熟,所以有一次高小裏先生出了一個題目是‘致友書,’我便把‘度日如年’(貂蟬對呂布說的)的話用上了。這樣不求甚解的熟讀書,自然不免有時鬧出笑話,因為看小說時只靠着自己的幼稚的理解力,有些不懂的地方也囫圇過去了。這是很危險的。讀書讀得熟是要緊的,但還有要緊的事是要讀得懂。

  我受了我的父親的影響,相信‘開卷有益,’所以後來在師範學校的兩年,對於功課不十分注意,課外的雜誌新書却看得很多,那時徽州師範學校的校長是胡子承先生,他禁止學生做白話文,看新靑年,但他愈禁止,我愈要看。我記得那時新靑年上發表的胡適之周作人劉半農沈尹默一些人的白話詩,我都背得很熟,我受新靑年的影響,所以做白話文,白話詩,簡直入迷,後來竟因此被學校開除。我現在所以有一些文學趣味全是我的多看書的影響:但我這些影響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我個人看書到現在還是沒有條理,多讀書免不了亂讀,亂讀同亂吃東西一樣,是有害的。

  我十七歲到南京讀書,在南京讀了一年書後,胡適之先生到南京講學,我去看他。我問他讀書應該怎樣讀法?他說‘應該尅期。’尅期是一本書拿到手裏,定若干期限讀完,就該準期讀完。胡先生的話是很對的。我後來看書,也有時照着胡先生的話去做,只可惜生活問題壓迫我,我在南京北平讀書全是半工半讀,有時一本書拿到手裏,想尅期讀完,竟不可能,在我,這是很痛苦的。現在,生活問題還沒有解决,而苦痛的病魔又纏繞着我了。幾時我纔能眞正‘尅期’去讀書呢?

  我的讀書的經驗如上面所說,是很簡單的:第一,應該讀得熟,第二,應該讀得多,第三,應該尅期讀書:

  我是一個不贊成現代學校制度的人,我走張‘普遍的自由’(UniversalLiberty),我曾說:

  “吾國自淸代光緒變政,設立學校,同時年級制也輸了進來,年級制是以教員為中心,以教科書為工具,聚智愚不同的學生於一級,不問學生的個性,使他們同時學一樣的功課,在一個教室內聽講,聰明的人嫌教師講得太慢。呆笨的人嫌教師講得太快。聰明的人只得坐在課堂打磕睡,看小說!混時間!等着呆笨的人的追趕,呆笨的人却整日整夜的忙着,連吃饭,睡覺,如廁都沒有工夫,結果還是追趕聰明人不上。所以有一次胡適之先生同我們一班小朋友說笑話,“你們也想進學校嗎!我以為學校是為呆笨人而設的,對呀現在所謂年級制的學校,的確是為呆笨人而設的。一本陳文編的“算術”聰明的學生只要兩個月就演完了。學校裏偏要教上一年半載,一部顧頡剛編的“初中國文。”聰明的學生只要半年就可讀完了。學校裏偏要教上三年四年。况且在同一時間內,一定要強迫許多學生聽同樣的乾燥無味的功課,所以有時教員正在堂上津津有味的講“修身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學生的頭腦裏!也許竟在想,“賈寶玉初試雲雨情,”“景陽崗武松打虎。 ”……”

  我是不贊成現在的學校制度的。現代的學校可以使學生得着文憑,却不能包管學生能不能得着學問,老實說:學校教育的用處,不過有幾個教員,教學生讀書讀得懂而已。像上海灘上的一些野雞大學,流氓教員,他們自己讀書讀得懂不懂還是一個問題。在今日中國有志讀書的人。只有靠着自己,只有靠着自己去用功,學校是沒有用處的。

  有人說,‘自己讀書,讀不懂怎麽辦呢?’我說,“可以去問懂得的人,你的朋友,你的親戚。你的敬愛的先生。但不一定的在學校裏的。”一切參考的書籍,字典,也可以幫助人們讀書得懂。

  根據我的一點小小經驗,給靑年人──有志讀書的靑年人,進幾條忠吿:

  ◆ 第一,我以為讀書應該多讀,應該熟讀,應該尅期的讀。  ◆ 第二,我以為讀書不懂便應該問朋友,親戚,你所敬愛的先生,或是字典參考書。讀書應該每字每句都讀懂,‘不求甚解’是不對的。  ◆ 第三,我以為今日中國有志讀書人應該學通英文或日文,以作硏究外國學問的工具,單讀中國書,是不夠的,我們應該多讀外國書。

  我的話雖然簡單而且淺薄呵,希望對於有志讀書的中國靑年,有一點小小的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