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的本质 [德]费尔巴哈 - 第一节

  人的本质或上帝,我在《基督教的本质》一书中,已经加以阐明。至于那异于人的本质。 不依靠人的本质的实体。亦即那不具人的本质、人的特性、人的个性的实体,真正说来,不是别的东西,就是自然。人的信赖感,是宗教的基础;而这种依赖感的对象,亦即人所依靠并且人也自己感觉到依靠的那个东西,本来不是别的东西,就是自然。自然是宗教的最初原始对象,这一点是一切宗教和一切民族的历史所充分证明的。

  说宗教是人一生下来就自然而然地具有的,这话是错误的;如果我们把一般宗教认为就是有神论的那些观念、即真正信仰上帝的那些观念的话。可是如果我们把宗教认为只不过是依赖感,只不过是人的感觉或意识:觉得人若没有一个异于人的东西可依赖,就不会存在,并且不可能存在,觉得他的存在不是由于他自己,那么,这句话倒完全是真的。这一个意义之下的宗教,对于人的关系,很像光对于眼、空气对于肺、食品对于胃那样密切。宗教乃是对于我之所以为我的思量和承认(eherzigung und Bekennung)。无论如何,我总不是一个离开光、离开空气、离开水、离开大地、离开食料而存在的东西,总是一个依靠自然的东西。这种依赖性在动物和动物阶段的野蛮人中,是个不自觉、不自省的依赖性;将它提升到意识中,表象它、思量它、承认它,就是进入宗教。因此一切生命都依傍于季节的变化,而惟独人则用戏剧式的观念,用度节日的行为,来庆贺这个变化。这些仅仅表示季节变迁或月亮盈亏变化的节日,乃是人类最古老最原始的本来的宗教表白。

  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氏族,并非依靠一般的自然,也非依靠一般的大地,而是依靠这一块土地、这一个国度;并非依靠一般的水,而是依靠这一处水、这一条河、这一口泉。埃及人离了埃及就不成为埃及人,印度人离了印度就不成为印度人。普遍的人既然可以将他的普遍的本质当作上帝崇拜,那么,那些肉体和灵魂都束缚在自己的土地上面、将自己的本质限制在自己民族和氏族的特质中而不放在人性之中的古代闭塞的民族,当然有同样的充分理由把他们国度中的一些山岳、树木、动物、河川泉源当作神来崇拜,因为他们的整个存在、整个本质确乎只是寄托在他们的国度、他们的自然的特质上面。

  有一种空想的看法,认为人只有藉天道、藉助于“超人性的”存在者,如神、精魂、灵鬼、天使之类,才能超脱动物的境地。人当然并不是孤立地仅仅靠着自己便成了他之所以为他;他必须有另一些存在者的支持才能成为他之所以为他。不过这些存在者并不是超自然的、想象的产物,而是实在的、自然的事物,并不是人以上的,而是人以下的事物;因为一切支持人作自觉的、有意的、通常单独被称为人性的行为的东西,一切优良的禀赋,都不是从上而降,而是从下而出,不是自天而降,而是由自然的深处而来的。这些帮助人的东西,这些保护人的精灵主要是动物。只有凭藉动物,人才能超升到动物之上;只有藉动物之助,人类的文化种子才能滋长。在《真德亚吠陀》中,公认为最古最真的《温底达》篇(Zend Avesta,意即“圣经及其解释”,是古波斯拜火教经典,分五篇,其中一篇叫Vendidad,意即《祛邪典》。——译者)里说:“世界赖狗的理智而维持存在.狗若不守护街道.盗贼和狼便要劫尽一切财物了。”从动物对于人的这个意义之中,特别在刚开始有文化的时期,对动物的宗教崇拜得到了充分的辩解。动物是人不可少的必要的东西;人的存在便依靠动物;而人的存在和生命所依靠的那个东西,对于人说,就是上帝。至于基督教徒不再将自然当作上帝崇拜,那只是因为按照他们的信仰看来,他们的存在并非依靠自然,而是依靠一个异于自然者的意志;可是他们所以把这一个异于自然的东西当作神圣的或最高的存在者,所以把它当作上帝崇拜,只是因为他们把它看成他们的存在和生命的创造者与维持者。因此神的崇拜只不过依附在自我崇拜上面,只不过是自我崇拜的一个现象。如果我轻视我自己,轻视我的生命——在原始的正常的情形之下,人对于他自己与他的生命是不加区别的——,我怎样会赞美和崇拜那为这个可怜的、被轻视的生命所依靠的东西呢?因此,在我所加于生命原因上面的那个价值里,只是那意识的对象才成为价值,我又不知不觉地将这价值加到我的生命上面,加在我自己身上。因此生命的价值升得越高,那些生命赐予者——诸神——的价值和尊严自然也就抬得越高。如果人还不知道金银的价值和用途,金神和银神怎么会发出光彩呢?希腊人充实的生命和对生命的爱,与印地安人孤寂的生命和对生命的蔑视,中间有多么大的不同啊!但是希腊神话与印地安寓言之间,奥林普山的神人之父(古希腊人相信诸神住在Olymp山上,宙斯是诸神和人类的父亲。——译者)与那伟大的印地安袋鼠或响尾蛇——印地安人的始祖——之间,又有多么大的不同!

  基督教徒和异教徒同样喜爱生命,不过基督教徒将他们安享生命的感思归之于天父;正因此他们谴责异教徒为拜偶像者,说异教徒只停留在感谢和崇拜被创造物的阶段,而不提高到那最初的本因,那一切恩惠的唯一真因。然而我难道把我的存在归功于亚当,归功于第一个人吗?我难道把他当作我的父亲崇拜吗?我为什么不应当停留在崇拜被创造物的阶段呢?我自己不是一个被创造物吗?对于这个并非来自远处的我说,对于我,对于我这个确定的个别的存在者说,最切近的原因、这同样确定的个别的原因,不就是最后的原因吗?我这个与我自身及我的存在不可分离、不可分别的个性,不是依靠着我的父母的个性吗?如果我继续追溯上去,最后我岂不失去了我的一切存在迹象吗?这里难道没有一个回溯过程中的必要的终止点吗?我的存在的开端,岂不是一个绝对个人的开端吗?我难道是和我的兄弟在同一年、同一个时辰、同一个情况中、总之在同一的内在外在条件之下受服的吗?我的生命既然是一个毫无问题的独特的生命,我的开始岂不也是一个独特的个体的开始吗?那么我难道应该把孝心一直推展到亚当身上吗?不是的!我有充分的理由守着那与我最切近的实体,守着我的父母,把他们当作使我存在的原因,向他们作宗教的崇敬。

  所谓有限原因或有限事物的连续无间的系列,古代的无神论者们认为是一个无限的系列,有神论者们则认为是一个有限的系列。这个系列和时间一样,仅仅存在于思想之中,存在于人的观念之中,时间中的一个瞬间和另一个瞬间是毫无间断、毫无差别地连贯着的。实际上,这个因果系列的冗长的单调性为事物的区别或个性所打断、所扬弃,个性是一种新的、独立的、唯一的、最后的、绝对的东西。在自然宗教意义之下的圣水,诚然是一个化合物,是一个依靠氢气和氧气的东西,然而同时也是一个新的、只象它自己的、新创的东西,其中氧和氧两种元素的特性本身已经消失、已被扬弃。异教徒在他素朴的宗教心情里把月光当作一种独立的光崇拜,月光诚然是一种派生而来的光,可是同时也是一种与直接的日光不同的独特的光,一种由月球的阻挡而改变了的光——因而是一种若无月球即不存在的光,它的特性的根据,只是在月球里面。狗,在拜火教徒看来,是一种能服务的忠诚动物,所以拿来当作一种行善的(因此是神圣的)东西在祷辞中称颂;它诚然是一个自然产物,并不由它自己、凭它自己而成为它之所以为它;可是同时却只是狗自身,是这个生物,而不是别的,才具有那些值得崇拜的特点。我是否应该因这些特点而仰视那最初的普遍原因而不顾狗呢?然而这个普遍的原因却同样地既是那与人为友的狗的原因,也是那与人为敌的狼的原因,并无分别;如果我要确保我自己的有较高合法性的存在,我是必须不顾这普遍的原因而取消粮的存在的。

  显示于自然之中的神圣实体(即神。——译者),并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就是自然本身,自然本身以一种神圣实体的姿态显示于人,呈现于人,强加于人。古代墨西哥人的许多神中,也有一位盐神。这位盐神给我们打开了迷惆,以亲切的方式使我们看出了一般的自然神的本质。盐(岩盐)以它的经济效用、医疗效用、工业效用给我们描述出那有神论者所盛赞的自然的有用和恩惠,以它对眼睛和心情的效用,以它的色彩、它的光泽。它的透明表现出自然的美丽,以它的晶体结构和形相表现出自然的和谐和规律性,以它之由相反的质料组成,表现出自然之由相反的元素结合成一个整体——表现着一种结合,这种结合素来被有神论者认为足以证明有一个异于自然的主宰自然者存在着,认为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证明,因为他们由于不认识自然而不知道正是这些相反的质料或本质自己互相吸引,彼此凭藉又已结成一个整体。那么盐神是什么东西呢?这一位领域、存在、启示、作用和特性都包含在盐里面的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并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就是盐本身,它由于它的特性和功效,在人看来,好象是一个具有神性者,即是说,一个施惠的、庄严的、值得赞美与景慕的实体。荷马便明明白白地说盐是神圣的。那么,盐神既然只是盐之神性的映像和表征,整个世界或自然的上帝也就是自然的神性的映像和表征了。

  有些人认为在自然之中,除了自然本身之外,还表现着另一个实体,认为自然被一种与它不同的实体所充塞、所宰制。这种信仰,根本上和相信精魂、灵鬼、恶魔至少在某些状况之下凭藉人身而显现,在人身上作祟,是并没有两样的,实际上就是相信自然里有一个外来的鬼物作祟。在这种信仰的立场上,自然里实际上的确有一个精灵在作祟,但是这个精灵就是人的精神。人的幻想、人的心情;这种心情不由自主地游人自然之中,把自然弄成了人的本质的一个表征和反映。

  自然不仅是宗教最初的原始对象,而且还是宗教的不变基础、宗教的潜伏而永久的普县。有些哲学家表示,神即使被表象成一个异于自然的超自然实体,也依然是一个存在于人之外的客观实体。这一种信仰的基础仅仅在于:那存在于人之外的客观实体——世界。自然——原来就是这个神。自然的存在,并不像有神论者所妄想的那样,寄托在上帝的存在上面,决非如此!恰好相反:上帝的存在,以至于对上帝存在的信仰,只是寄托在自然的存在之上。你之所以迫不得已把上帝想成7个存在的实体,只是因为你被自然本身所迫,以自然的存在作为你的存在和你的意识的前提.而上帝的最初基本概念所表示的正好就是:上帝的存在是先于你的存在的,是假定在先的。换句话说,我们如果相信上帝是存在于人的心情、人的理性之外,绝对地存在着,不管有没有人,不管人是否想到他,不管人是否企求他,他都同样存在,那么,在这信仰里以至于在这信仰的对象里支配你的,并不是别的,正是自然。自然的存在并不需要人的存在来支持,更说不上要依赖人的理智和心情作为基础。因此,如果神学家们——尤其是理性派的神学家们——把上帝的尊严主要地放在“上帝是一个独立于人的思想而存在的实体”这个观念上,那他们就大可以考虑考虑:这种存在者的尊严也同样属于盲目的异教徒的诸神——星辰、石头、树木、动物,因此他们的上帝的无思想的存在,是与埃及的阿比斯(Apts或Hapis,是古代埃及人所崇拜的圣牛。——译者)的存在没有分别的。

  确定和表示神与人或个人之间的差异的那些特性,从根本上说来,只不过是自然的特性。上帝是最有能力的或全能的实体——也就是说,上帝能作人所不能作的事,能作无限地越出人力以外的事,因此将一种认为自己有限、无力、一无所有的自卑感注入了人心。上帝向约伯(见《旧约》中的《约伯记》。——译者)说:“你能够把北斗七星的带子连接在一起吗?你能够把猎户星的带子拆散吗?你能够将闪电放出,让闪电说‘我们在这里’吗?你能给马气力吗?苍鹰是由于你的理智而飞翔的吗?你有没有一只像上帝一样的胳臂?你能不能像上帝一样发声作出雷霆?”不能的!这是人所不能的;人的声音不能和雷霆相比。但是表现在雷霆的威力中、骏马的强壮中、苍鹰的翱翔中以及北斗七星不息运行中的那个力量,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这是自然快力量。上帝是永恒的实体。可是圣经里也曾写道:“一代过去,另一代出世,然而大地千古如斯。”在《真德亚吠阳》中明明白白地说,日月永存而“不死”。有一个秘鲁的印加人(Ynk,南美洲印地安人的一族。——译者)向一个多明我派僧侣说:“你崇拜一个死在十字架上的上帝,我却崇拜那永远不死的太阳。”上帝是全善的实体,“因为他使他的太阳照临恶人也照临善人,使雨水膏沐正人也膏沐邪人”;但是这个对善、恶。邪、正不加区别的实体,虽不按照道德的功绩来分配生活的资财,终究给予人一个善者的印象,正是因为它的那些作用,譬如使万物滋长的阳光和雨水之类,乃是使人得到高度施惠感觉的泉源,这样的一个实体正是自然。上帝是无所不包的、普遍的、唯一而同一的实体,但是那普照地上或世间一切人类和万物的——因为大地本来而且在一切宗教中就是世界本身——,乃是那唯一而同一的太阳,那覆盖万物的,乃是那唯一而同一的苍天,那载负万物的,乃是那唯一而同一的大地。安伯若斯(Am。ins,八世纪时法国本笃派神学家。——译者)说,有一位上帝,创造了共同的自然,因为只有一个世界。普鲁塔克(PIUt8ICh,一世纪时希腊名作家。——译者)说,正如日月、天地、海洋为众人所共有,不过有些人这样叫它们,另一些人那样叫它们,同样也只有一个统驭宇宙的精灵,不过它拥有不同的名号,并且人们对它行不同的礼拜而已。上帝“并不是住在人手造成的庙里的东西”;但是他也不是自然。谁能把光,谁能把天,谁能把海洋关进局限的、人的空间之内呢?古代的波斯人和日耳曼人只崇拜自然,可是他们并没有庙宇。庙宇或礼拜堂里那一点点人造的、为人所规划的空间,对于崇拜自然的人是太狭太闷了;只有在那一望无际的自由长空之下,他们才感觉舒服。上帝不是人的尺度可以规定的,乃是不可测度的、伟大的、无限的实体;不过他之所以如此,只是因为他的作品——世界——是伟大的、不可测度的、无限的,或者至少对于人是这样的。作品显扬它的主人:创造者的光辉只是建立在创造品的光辉上面。“太阳是这样伟大,那么太阳的创造者该多么伟大啊!’吐帝是超凡的、超人的最高实体;可是就其起源和基础说,却只不过是那在空间方面的、在视觉上的最高实体:天空和它的那些灿烂的现象。一切只要有点生气的宗教,都把它们的神灵搬进云端里去,搬进以太或太阳、月亮和星辰里去,一切神灵最后都化作苍茫的太空。甚至基督教徒的唯灵主义式的上帝也高踞在天上。上帝是充满秘密的不可思议的实体.这只是因为自然对于人——特别对于教徒——是个充满秘密的不可思议的实体。上帝向约伯说:“你知道云彩是怎样散布的吗?你到过海底吗?你知道大地有多宽?你看出冰雹是从那里来的吗?”总之,上帝是一个超出人类意愿的、没有人类欲求和情感的激动的、永远如一的、依照不变的法则主宰着的、将它一度规定的永远不变地规定下来的实体。但是这个实体如果不是那历万变而始终如一的、合乎规律的、无情无私的、毫不任性的自然,又是什么呢?

  作为自然创造者的上帝,固然被表象成为一个与自然有别的实体,但是这实体所包含、所表达的东西,这实体的实际内容,却只是自然。圣经中说:“你们应该从它(指自然。——译者)的那些果实中去认识它”,使徒保罗也明明白白地指点给我们看,世界是一件作品,从这作品可以认识上帝的存在和本质,因为一个人所做出来的东西便包含着他的本质,便向我们说明他是什么东西以及他能做什么事情。于是凡是我们在自然中看见的东西,我们就没想它在上帝中,而且把它想作自然的创始者或原因——所以并不是个道德的、精神的实体,而只是个自然的、物理的实体。一种上帝崇拜,如果只是根据上帝是自然的创造者这一点而崇拜,并不把另一些由人假想出来的性格加之于上帝,同时也不把上帝想成一个政治、道德方面、亦即人性方面的立法者,那么这种礼拜将是个纯粹的自然礼拜。自然的创造者诚然被赋予了理智和意志,然而这意志所要的,这理智所思的,却正是那不需要任何意志去要、不需要任何理智去思的东西,而是只要机械的、物理的。化学的、植物的、动物的力量和动力便足够实现的东西。

  子宫中胎儿的发育、心脏的运动、消化作用以及其他各种有机的功能,既然并不是理智和意志的作用,一般的自然也不是一个有精神、亦即有意志、有知识或有思想的实体的作用。如果自然本来是一个精神产物,因而是一个精神现象,那么,当前的这些自然作用也便是一些精神作用、一些精神现象。我们说了甲,便必须说乙;一个超自然的开始,必然要有一个超自然的继续。当那些在意志和理智操纵之下的作用超出了人的理智时(指人不了解神的摆布。——译者),当人仅根据自己、根据人的理由去解释一切时,当人根本不了解、不知道自然的原因时,当人因此而把特殊的当前的自然现象归之于神时,或者,如像对付自己所不明白的星辰运行那样,归之于次级的神灵时(次级的神灵指上帝的下属诸神,如日神、月神等。希腊人将每一个星座都看作一个神灵。——译者),人就把意志和理智当作自然的原因了。但是如果现在支持地球和星辰的并不是上帝的全能的圣言(本意就是“语言”。——译者),使它们的运行的动力并不是神灵或天使,而是一个机械的动力,那么,这种运行的原因亦即最初的原因也必然是一种机械的或一般地自然的原因。从意志和理智里面推出自然,总之,从精神里面推出自然,意思等于算账不找掌柜,等于处女不与男子交情但藉圣灵而生出救世主.等于从水平做出酒.等于用语言呼风唤雨.用语言移山倒海,用语言使瞎子复明(以上都是“新约”里关于耶稣基督的记载。——译者)。把那些次级的、作为解释自然现象的根据的迷信原因——奇迹、魔鬼、精灵等扔开,却听任一切迷信的最初的原因原封不动地保留着,这是何等懦弱的事,何等愚昧的事!

  有不少教会神父主张上帝的儿子并非上帝意志的结果,而是上帝本质、上帝本性的结果,认为自然产物先放意志产物,所以作为一种本质活动或自然活动的生殖活动,先于作为一种意志活动的创造活动,因此,自然的真理虽则与超自然的上帝的本质和意志有着绝大的矛盾,它的势力却在起自然的上帝里面起过作用。意志活动以生殖活动为前提,自然的活动先于意识的活动、意志的活动。这是完全正确的。首先必须有自然,然后才有与自然不同的东西,然没这不同于自然的东西才把自然摆在面前作为自己意欲和思想的对象。从无理智进到理智,乃是到人生哲学的途径,而从理智进到无理智,则是到神学疯人院去的直路。不把精神放在自然之上,却倒过来把自然放在精神之上,也就是说,不把头脑放在下身之上,放在肚子之上,而把肚子放在头脑之上。较高的要以较低的为前提,较低的并不以较高的为前提,理由很简单,因为它必须要有个东西在它下面,才能站得更高些。一个东西越是高高在上,它所假定的东西也就越多。正因为如此,最高的东西并不是那最初的东西,而是那最晚、最后、依赖性最大、需要最多、最复杂的东西,正如在地球形成史中,最重、最重要的石头并不是那些最早的岩石——板岩和花冈岩,而是那些最晚、最近的产物——玄武岩和密致的火山岩。一样东西有了没有任何前提的光荣,也就有了什么都不是的光荣。然而基督教徒们当然懂得无中生有的艺术。

  基督教徒依照着他们虔诚的信仰,说万物都由上帝而来,都依靠上帝,但是他们又立即依照着他们不敬神的理智,加上一句说——只是间接地——:上帝只是最初的原因,可是这样一来,便引来了无数个低级神灵,引来了一大堆中间原因。不过所谓中间原因乃是唯一实在的、起作用的原因,是唯一客观的、感觉得到的原因。一个上帝,若是不再用阿波罗(APOllO,是希腊人的太阳神。——译者)的金箭将人击倒在地,不再用尤比德(Jupiter,是罗马人的主神。——译者)的雷电震撼人的心情,不再用管星和其他火焰现象给不悔悟的罪人们烤热地狱,不再用至高无上的“最独特的”手将铁引到磁石上,掀起潮汐,保护陆地,不使它为海洋的放纵的、永远以卷起一个新洪水相威胁的力量所侵,总之,一个上帝若是被摒于中间原因的领域之外,便只是一个空有其名的原因,一个没有什么可怕的极度无为的思想物——一个用来解决理论上的困难、用来说明自然或有机生命的最初起源的纯粹假设了。因为假设一个异于自然的实体来解释自然的存在,至少到最后所根据的只不过是我们不能从自然出发去解释——但是这只是相对的主观的不能解释——有机的生命,特别是人的生命,有神论者不能根据自然来解释生命,就将自己的这种“不能”说成自然之不能从自身产生出生命,因此把自己的理智的界限当作自然的界限。

  创造与保持是分不开的。所以如果有一个异于自然的实体,如果有一位我们的创造主上帝,这位上帝也就是我们的保持者,因此那保持我们的并不是空气、温度、水、面包的力量,而是上帝的力量:“我们是在他(指上帝。——译者)里面活着、动着、存在着。”路德说:“营养身体的,当然不是面包,而也是上帝的‘道’,因为‘道’创造万物,并且保持万物——‘蔼布拉德篇’第一节”;“因为有面包存在,所以他(上帝)拿面包并且藉面包来养人,这样人就看不见‘道’而以为面旬本完备。可是如果在没有面包的时候,他就不用面议员用‘道’来养人,和他藉面包来养人一样。”“一切事物,都是上帝的面具,都是上帝的化装,他要让这些面具和化装和他一起工作,帮助他创造万事万物,不过这种工作,即使没有它们的合作,他仍然能做.而且在做。”如果我们的保持者不是自然,而是上帝,那么自然便仅仅是上帝的一个遮眼戏,因此便是一个多余的幻象:反过来也是一样,如果是自然在保持着我们,上帝便是个多余的幻象。可是很明显而无可否认的是:我们将保持我们的功绩只归之于自然物的特有效果、特性和力量;因此我们不仅有权利而且不得不作出以下的结论,即我们的产生也只是由于自然。我们置身于自然之中,我们的起源、我们的来源难道应该在自然之外吗?我们生活在自然之中,与自然一块儿生活,靠自然而生活,难道还不应该出于自然?这是何等的矛盾!

  地球并不是一直就象现在这个样子的,它只是经过一连串的发展和变革而后才达到现在这个状况。地质学已经考查出来,在这些不同的发展阶段里,还曾经存在过许多现在或早已不复存在的各种动植物。现在已经不再有三叶虫(Trilobiten)、石莲(Fnkrinite n)。鹦鹉螺(Ammoniten)、翼手龙(Pterodaktylen)、鱼龙.(Ichthyosaurien)、蛇颈龙(Plesiosaurien)、大树懒兽(MegatherieJ、猛齿象(Dinotherien)等生物了,这又是什么缘故呢?显然是因为它们的存在条件已经不复存在。如果一个生命的终结与它的条件的终结连在一起,那么一个生命的开始、发生也是与它的条件的发生连在一起的。即使在现在这个时候,动植物——至少是高级的——只是藉有机生殖而发生的时候,我们到处看到,只要一旦有了它们的生命条件,它们便立即以极度惹人注意而使人无法了解的方式大量繁殖出来。因此,我们当然不可以把有机生命的发生想成一个孤立的作用.想成一个生命条件发生之后的作用,而要把它想成这样一个作用、一个时刻:当此之际,一般的温度、空气、水分、土地取得了这样一些特性,氧、氢、碳。氮等作为有机生命之存在条件的元素参加了这样一些组合;此外,还要把它想成此等元素同时结合起来组成有机体的那个时刻。因此,如果地球凭着自身的本性,在时间的历程中逐渐发展,逐渐发育,因而取得一种与人的存在相容的、与人的本质适合的、可以说就是人的品性,那么它也就能由它自身的力量而产生出人来了。

  自然的能力并不像上帝的全能那样,就是说,并不象人类想象力的能力那样,并不是漫无限制的;它并不能随时随地为所欲为;它的产生作用和活动是附着在条件上面的。因此,如果现在自然不再能够以原始的产生作用产生有机体,或者不再如此产生,我们并不能就推论到它过去也不能产生有机体。地球的性质现在是个稳定的性质;剧烈变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它已经静止下来了。那些火山是仅存的个别的不安点,对于全面并无影响,所以并不扰乱既成的秩序。即使是人类记忆中规模最大的火山事件——墨西哥霍如罗(Jorull)火山的爆发——,也只不过是个局部的扰动。然而,正如人只有在非常的时候,才能发挥非常的能力,只有在极度兴奋和激动的时候,才能做出别的时候绝对做不到的事情,正如植物只有在某些时候,只有在萌芽、开花和结果的时候,才产生热量,才燃烧碳和氢,才发挥一种与它平常的植物性能正好相反的机能,发挥一种动物的机能(杜马说:“变成动物”)(Dumas,是与费尔巴哈同时的一个著名的法国化学家。——译者);地球也只有在它的地质剧变的时代,只有在它的一切质和能都在极度激荡、沸腾、紧张的时候,才展开它的动物性的生产能力。我们既然只认识自然的现状,我们又怎样能够推论到凡是现在不发生于自然中的事物,在任何别的时候。在任何别的条件和关系之下也一般地不能发生呢?

  基督教徒们对于异教徒把发生出来的事物当作神灵崇拜这一件事,决不可以感到十分惊奇,反倒很应该因此佩服异教徒,因为这种崇拜有一个完全正确的自然观作基础。发生的意思就是个体化;个体事物是发生出来的,反之,普遍的、无个性的自然元素或基质不是发生出来的,物质不是发生出来的。然而个体化了的事物就质上说是比无个性的东西更高、更具神性的东西。生,的确是羞耻的;死,的确是痛苦的;但是一个人若不愿生与死,便是放弃做一个生物。永恒排斥生命,生命排斥永恒。个体事物虽然以另一个产生它的东西为前提,然而那个产生者并不因此位于被产生者之上,却位于被产生者之下。产生事物的那个东西诚然是存在的原因,并且就这点说,是最根本的东西,但同时又只是另一个事物的存在的工具、材料和基础,就这点说,乃是一个从属的东西。婴儿以母亲的体质为营养,吸取母亲的血肉和气力来滋养他自己,拿母亲的血液来红润他的面颊。而婴儿乃是母亲的骄傲,她把他放在自己之上,把自己的存在、自己存在的幸福放在婴儿的幸福之下;即使是母兽,也是把自己的生命牺牲给它的幼兽的生命的。一个生物的最大的耻辱是死,然而死的根由是生殖。所谓生殖就是牺牲自己,就是抑己从众,就是舍己于众,就是将自己的个性和特质牺牲给另一个生物。世界上最矛盾、最颠倒、最荒唐的事,莫过于让自然物由一个最高最完满的精神实体产生出来。依照这个程序顺推下去,创造物既然是创造者的摹本,人类的婴儿也就不是从卑下深藏的器官子宫里生出来,而是从那最高的有机体脑袋里生出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