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丧服与军服之间

【Ⅰ】

宇宙历788年10月9日,举行自由行星同盟军退役上将亚尔列夫特·罗察士的军事葬礼。由于唯一的遗族,孙女蜜莉亚姆·罗察士的强烈希望,因此决定在自宅举行。铅灰色的云从一大早开始,就像是要飞落地面似的,戏弄着准备执行仪式的人的神经,但并没有实际实行下降作战,所以列席者的礼服都得以幸免。

杨威利少校,也穿上丧服参加仪式。既然穿着军服不是很像样的话,当然穿丧服也不是很中看,只不过,真诚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他是罗察士提督生前最后会见的制服军人。由于不想引人注意,就连别人向他打招呼都嫌烦,所以他尽可能的待在众人很少注意的会场的角落。

“730年党的最后一人从地上消失了吗……”

听到有人这么说。一个时代的终结,这种感慨对同盟军的军人来说,相当有实在感。以布鲁斯·阿修比为代表的730年党的每个成员,就算用含蓄的说法,说是同盟军一个时代的象征,也是当之无愧。穿军服佩戴丧章的人,或是穿着丧服的人,几乎全部都是军方的高级军官,光是他们所获得的勋章的重量,可能就能压沉一艘船了。

在他们之间,热心的交换着低语。

“说什么弄错安眠药的量?真是的,对这家伙来说,床好像比战场更接近死亡嘛!”

“似乎死得并不怎么痛苦,以这点来说,算是幸运了。”

“不过730年党的人……怎么说,为什么没有一个是寿终正寝的呢?”

深深的抒发他的感慨,但左右的人慌慌张张地制止他,因为穿着丧服的少女,也就是罗察士提督的孙女,正好经过他们的面前,背脊挺直,正视前方,表情完全压抑在白色皮肤之下。她对军方的高官们,以无过与不及的礼仪回礼着,只不过,就算礼貌周到,但她的视线似乎有某些地方,令访客们坐立不安。

少女随处走动着,终来到会场的角落,在雕像般……或者该说是像杂木一般伫立着的年轻军官的面前停下。待在没人注意的场所,松了一口气的杨,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马上立正站直。

“这个……这实在太令人难过了,罗察士小姐……”

“叫蜜莉亚姆就可以了。”

少女对“艾尔·法西尔的英雄”表现出少女应有的兴趣。

“你对自己的恋人也是这样称呼的吗?某某小姐的?”

“我还没有恋人。”

窝囊的台词,从杨的嘴里流出。不是谦逊也不是做作,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所以就干脆窝囊个够。蜜莉亚姆默默的注视着年轻的军人,没有加上“那么我当你的恋人好了”这种立体TV边疆剧的女主角似的台词。伟大的提督的孙女,和似乎无法成为伟大提督的青年军官,有几秒的时间,一起注视着葬礼的进行。

“非常盛大的葬礼呢。”

说出口之后,杨的优柔不断又在烦恼,这种表现法是否会得罪人?密莉亚姆·罗察士嘴边带着和她的年龄不相符的苦笑。

“这其中觉得难过的人,可能连一成也不到,只是形式上来一下而已。”

“你也这么觉得吗?”

杨认真的点点头。

“至少我对罗察士提督是非常尊敬。我不擅长和伟大的人交际,但是对于您的祖父,我却是希望能够更早认识他就好了。”

“谢谢你,祖父要是听到这句话,一定会非常高兴,因为祖父很欣赏你。”

相当出乎意外的一句话,杨只能感到非常惶恐。等于是深厚的人生经验之具体存在的老人,也相当敬重杨。该怎么说比较恰当呢,偶而的确也是会有那种没办法从人生,或历史上学到任何事的老人,但罗察士上将却不是其中的一份子。

“布鲁斯·阿修比似乎就连死了,也要把同伴们的好运一起吸走。730年党里面,能幸福的迎接晚年的人,连一个也没有。”

蜜莉亚姆·罗察士对在43年前战死的伟大元帅,似乎仍旧是抱着否定的评价。

“怎么样?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到底是挑拨还是揶揄,杨分辨不出来,只有一件事是很确定的,对这个少女提出的问题,绝对不能轻松随便打发过去。

“罗察士小姐,我是希望能尊重……这个……你的心情,但是像这种的发言,也许会为死去的提督带来困扰也说不定。”

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杨试着提出反论。蜜莉亚姆充满光辉的眼眸中,反映着杨的身影。

“这个……我的想法是如此。被称为730年党的提督们,都是各自的人生的主角,绝不是随命运逐流的人。”

为了参加葬礼而梳整齐的头发,已经被杨乱抓得已经不成形了。杨完全没有想对她说教的意思,再怎么说也没那种自信认为自己的想法是百分之百正确。再说,要论述人生杨还太年轻。

“杨少校,你是否将事实和真实混为一谈了呢?”

蜜莉亚姆用疑问的句型说出了断定的语气。非常辛竦,或者该说是以更严厉叱责的语调和表情。

“730党的各个成员,对各自的人生感到满足,找出自己人生的意义,这对他们来说大概是真实吧。但是,以客观的事实看来,他们的正当权利如果受到侵犯的话,故意忽视这个事实,岂不是就是不公正了吗?”

杨暗自在心中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多管闲事了吧,少女的主张也有她的道理。

“大家都没有什么不满,所以就这样好了”。像这样,并不是个研究历史的人所应有的态度。

“你是认为罗察士提督的权利被侵犯了吗?”

“祖父的权利‘也’被侵犯而已!”

蜜莉亚姆对其中的含意,加以微妙的订正。

“祖父担任布鲁斯·阿修比的参谋长次数非常多,但我所指的并不是一般论,‘参谋长的功劳全归诸于司令官’这种程度的问题。”

以这位少女为辩论的对手的话,非得对语言本身所代表的意义和定义,一个一个加以检讨,重新确认才行。一个大大的“单语的女神大人”的句子横断过杨的脑海,如果说出口的话,就是超出唐突的限度了。

无法变成雨的湿气,冷冷地抚上杨的脸颊,吐出来的热化为白雾,季节像是呼应人心似的,比月历加快了脚步。杨趁换口气的空档,赶快改变话题。

“蜜莉亚姆小姐,以后要怎么办呢?这个……也许这不是我该插嘴的事……”

“真的是不该插嘴。”

“对不起。”

“又是为了没必要道歉的事,你这个人……”

蜜莉亚姆笑了起来,并非嘲笑的笑容,她的笑容又温柔又和煦,杨也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不用为我担心,我已经订婚了,未婚夫目前到费沙去了,所以没来参加葬礼……”

比蜜莉亚姆年长15岁的商船机械士,没有什么横溢的才华也不是什么美男子,而是个笃实的男人。能被生前的罗察士提督看中,并把唯一的孙女的终身托付给他的男人。

“话又说回来,杨少校,你还要继续调查布鲁斯·阿修比的谋杀论吗?能捉得到犯人吗?”

“我可不是宪兵啊。”

把这句话说在前面,也许就是杨对于这点非常在意的证明。蜜莉亚姆的表情也稍微改变了一下,似乎她的脑海里也还存在着这段记忆。

“因此,我无意去把犯人找出来。再怎么说,我想做的是另外的。”

杨自觉自己表现力不足。对蜜莉亚姆·罗察士,杨无意说那种虚伪的言词,但要说出事实,在这种场合又似乎稍微困难了点。他只好笨拙地,再重复一次说过的话。

“再怎么说我并不想刻意去找出犯人就是了。”

这是真心话。杨的兴趣,与其说是在于物理上的追查犯人,还不如说对追究和“布鲁斯·阿修比谋杀论”有关的,过去的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心理,要得来有兴趣多了。这也许是没能当上历史学家而当上军人的杨,内心的执意和不死心在大跳踢踏舞也说不事实上。历史学,是人世所不可欠缺的学问,但也有包含着挖掘死者陵墓的一面存在,因此绝对不能忘记这一点,要常常怀着敬畏的心情。

“似乎不像是死不认输嘛。”

“不,就是死不认输,我想。”

由于些微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心理,杨这么回答。蜜莉亚姆·罗察士又是一副想笑的表情。

“那么,再会了,杨威利少校,祈求你能尽量不伤害别人而树立功勋。”

蜜莉亚姆伸出了被黑色长袖裹住的手腕,和杨友好的握握手。留下如烟一般的笑容,蜜莉亚姆自杨的身前离去。杨被丧服包围着,就这样呆立在原地,心中在想,这是否就是被小鸟逃走了的猫的心情呢……似乎,这个比喻好像不太正确就是了。

【Ⅱ】

葬礼仪式平平淡淡的进行着。如果是像结婚典礼那种,原来就是明朗、喜气洋洋的仪式的话,即使不照形式进行也没什么关系,但葬礼就像是惯例和社会习俗的精粹,非得按步就班来不可。然后文章的长度常常是和思深的深入成反比的追悼文,成打成打的接连不断,统合作战本部长、国防委员长、军官学校校长、退役军人联盟会长,以及其他等等,加上一长串专用名词的职称的大群。对了,说到现在我军之中拥有最高地位的人是谁?正沿着记忆的细丝往上追溯时,有人来向他打招呼了。

“好久不见了,杨学长。”

敬礼后,完全没顾虑到这是什么场所,笑着走过来的是达斯提·亚典波罗,是杨在军官学校的学弟,预定明年6月毕业的4年级生,被认为将来非常的有希望,同时期的杨根本就不能比。

以身为一个军人才能的平衡这一点来说,达斯提·亚典波罗是远远凌驾在杨或亚列克斯·卡介伦之上,不过倒是还没从军官学校毕业,一切都只能说是可能而已。即使如此,文书工作也好前线指挥也好,理论和实践两方面都没有过与不及,非常的调和,也很受低年级的爱戴。从杨还在学校的时候起,很奇怪的就和杨的精神波长很配合,开始有交往,和杨搭档进行模似战,分别在担任司令官和参谋共计有4次,4战都留下全胜的记录。

也是穿着丧服的亚列克斯·卡介伦发现了学弟们,出声和他们招呼。

“亚典波罗,我倒没想到你也会来,真是老实嘛。”

“因为是军事葬礼,所以军官学校的学生,全体都被赶来了。”

亚典波罗耸耸肩膀。

“其实也不是不情不愿的。罗察士提督似乎是位很了不起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可以不用上课,简直是再好也不过了。”

最后的一句话,与其说是开玩笑,还不如说是喜欢故意装坏,还比较恰当。达斯提·亚典波罗在学业成绩方面,可以说是属于好学生之流的,但精神构成要素似乎以叛逆性的成份较多,有喜欢被人当做问题学生的倾向。行动力和组织力可从他身为“有害书籍爱好会”的负责人,暗中活跃的情形,充分加以证明。被他人命令的时候,只会照所说的一板一眼去做的他,碰到自己感兴趣的事的话,就会热心的把精神完全集中在这方面。进行模拟战时,对于败北的部队的重新编成继续抵抗的这一类,不管怎么说,应该是属于阴性的战斗指挥方面,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当这个青年指挥的时候,败军的动作,会非常不可思议地变得非常精彩,说不定比起照正规队型的舰队战,还不如用游击式的战斗指挥,还比较能发挥他的才能。

卡介伦、杨和亚典波罗这些人,仔细想想,会觉得他们是很奇怪的三人组。已经在军方行政社会成功的卡介伦、看起来像是偶然挖到地下水脉的杨、将来非常被看好的亚典波罗这三个人,三个人是当初都不是希望当军人的人:杨是想当个历史学家,卡介伦是对行政组织经营感兴趣,亚典波罗是希望当记者。

军官学校或军队,经常是各方面人材的供应源。因为免缴学费,又能学习到体系式的组织营运理论,以及统帅集团的实践这些实际经验,只不过,由于失败的例子的数量几乎和成功的例子相同,所以也不能只提成功的例子就好了。和“学习历史上的伟人”这种笑掉人大牙的话一样,在现实上根本行不通。

现实上,超出理论之外,叫“偶然”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成功要素也是存在的。像杨,说他是“会走路的偶然中奖”,也是没什么话可以加以反驳。

杨的视线,停在一个男人身上,或许比较适当的说法时,有一个男人,非常神气地,切入杨的视野。年龄大概是30出头左右,把丧服穿得无懈可击的高个子的青年绅士,端正的外表,再加下充满自信的洗炼动作,更令人对他加以注目。不知道是有意或是无意,就连手指尖,也使人觉得像是老练的舞台演员似的动作。对于这一点感觉如何,就得视观者个人的观点了。以杨来说,似乎不是很欣赏这种类型,不过不管怎么样,还是向卡介伦询问:

“那个男人是谁?喏,就是那个像舞台演员似的男人。”

顺着杨的视线望过去,似乎是将记忆装置的画面重新播放出来。

“是不是优布·特留尼西特?他是年轻一代的议员中最受拥戴的人,记得好像就在前些时候才刚当选国防委员的样子。”

卡介伦的声音中,不包含有任何好意的微粒。在他所说的任何一字一句之中,没有半点不公正的心意,但是声音却泄露了他的想法。

“大家都说只要再过两、三年,他一定能获得最高评议会中阁僚的席位。以目前最受欢迎这一点来说,和你倒很有得比呢。”

“我是不怎么受欢迎也无所谓就是了。”

杨低声的喃喃自语着,突然灵机一动,向亚典波罗透露部分的机密。有关这个阿修比的谋杀论,想听听这位学弟的意见。回答非常的简单明了。

“简直像傻瓜似的。”

“的确是很傻。”

“因为如果像这样把阿修比提督除掉之后,还有谁能从帝国军的手中保卫同盟呢?谋杀阿修比提督,简直就像是自已搬石头来砸自己的脚嘛。”

学弟的发言原则上是正确的,但是在历史上,却有数不清的例子存在。当权者为了保身及猜忌,而动手铲除有能将帅的例子,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都直接导致国家的灭亡,但也有些反过来,有能的将帅实际篡夺了国家的例子也有。也就是说,国家或权力体制不可能永远存在,封闭了A的灭亡之路,也只不过是开启了B这道灭亡之门而已。

“说得没错。就像是人一定会死一样,国家也一定会灭亡,其中的判别在于长短不同而已。”

忽然,又想起罗察士提督。他比好友们的任何一人都要活得久,但他是幸福的吗?

“和阿修比同时代的人,没有任何义务,一定非得是所有的人都崇拜他、敬爱他、理解他不可吗?”

已成为故人的亚尔夫烈特·罗察士曾经说过这句话。如果把布鲁斯·阿修比这个专有名词换成杨威利的话……这也许是现实给予人的小小教训也说不定。即使不能为万人所理解,也没有必要为此悲叹。并不是强硬主张孤独才是自己的本性,只不过觉得只要有少数知已也就够了而已。

“那么,还不知写这种投书的家伙的真面目吗?杨学长?”

“现在还不清楚。”

也许永远也查不出来,这句话只是没说出口。亚典波罗注视着杨的脸,似乎想说些什么似的表情,但还是模仿学长,保持沉默。

“真实经常有复数的存在是吧。”

卡介伦好像觉得有些冷了,两手交互磨擦。

“实际参加战争的人的真实,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这话说得也是没错,杨也同意这种论点。就算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场合,用右眼看的时候和用左眼看的时候,会不会把同一个物体看成不同的东西呢?更别提还有会转到侧面去看的人,也有会从后方去看的人。每个人,映在视网膜上的形象大概也是各不相同的吧。

杨轻轻甩了甩头,出现了想得太多而头痛这种症状。这种毛病不太好啊——杨心想着,只想着如何去超越耐力的界限,把现实处理的范围远远的抛在一边,这样会陷入思考的迷宫之中。这件事的本身,虽然叫人头痛却是相当有趣,但也许不是应该脚踏实地一点比较好也说不定。

葬礼终于结束了。

【Ⅲ】

布鲁斯·阿修比死后,“七三零年党”开始无力化。最少,已不再是个统一团结的派阀,成为政治家们的恶梦了。“进行曲”贾斯帕也好,“男爵”渥利克也好,方秋林也好,每一个都是有能力、优秀的指挥官,但他们都无法胜任派阀的核心。第二次迪亚马特会战后,他们分裂、分裂,终于不再有齐聚一堂的机会。各自荣达显耀,退役之后进入实业界或教育界,成为功成名就的伟人们。但是,就如同蜜莉亚姆·罗察士说过的,“七三零党”的成员,每一个晚年都是相当不幸。这一点,如果站在和蜜莉亚姆不同的观点来看的话,也许,布鲁斯·阿修比才是他们幸运的最主要的因素也说不定。

“男爵”沃里斯·渥利克在那之后,继续担任第一线指挥官和帝国军战斗。宇宙七四九年晋升为上将,七五一年任宇宙舰队司令长官之职。其后两年间没发生什么大的会战,七五三年平安退役。当时年仅四十三岁。经过一年的休养,出任某间有传统的私立大学校长一职。没犯什么大过错而渡过一期三年的任期,回到出生地的行星帕拉斯当选地方官,渡过一斯四年的任期后,转入中央政界。七六零年获得最高评议会中国防委员长的宝座。同时,由于过去历历的战功,获得元帅的称号。看起来似乎是一帆风顺的人生,在社交界中也是著名的名士的他,身边连续发生丑闻事件。但没有任何一件是他本身的犯罪。国防委员会会事务局的贪污事件被揭发,由于有人为此而自杀,在这件事平息之后,不得不为此事引咎辞职。接着是交往五年的情妇因毒品中毒死亡,再加上接二连三发生的小事件,使“男爵”的声名一败涂地。他从政界及社交界抽身引退,带着仅有的些许资产,迁居到行星海尼森的小都市去。七六六年因心脏病突发去世,这时才五十六岁。

“进行曲”弗雷迪利克·贾斯帕,在所有僚友之中,是在军队中待得最久的人。宇宙历七四九年晋升上将,站在面对帝国的最前线渡过宁静的岁月。七五三年,继“男爵”沃里斯·渥利克之后,接任宇宙舰队司令长官的职务,和帝国军之间有胜有败,直到七七零年去职为止共十七年,创下宇宙舰队司令长官一职的最长在任记录。在这段期间,七六四年获颁元帅称号。七七零年到七七一年担任统合作战本部长,在这期间非无任何是好是坏的特殊作为。看来不论在任何场合,都是个实战派的人物。七七一年退役后,携同妻子出发旅行,在归途中,宇宙船发生意外,夫妻同时死亡。当时夫为六十一岁,妻五十六岁。

比贾斯帕晚两年,方秋林也去世了。

冷静沉着的方秋林在七五零年晋升为上将。也并没有表现得特别高兴。就和以生死为赌注面对战斗时一样,那种淡然的态度。在宇宙舰队总参谋长、司令长官绕来绕去最后升到统合作战本部长,是在七五五年。直到七六一年为止,一直担任着这个职位,和升任宇宙舰队司令长官的弗雷迪利克·贾斯帕搭档了有六年之久。两者以身为公职的身份来说,关系处得并不坏,但完全没有私人性质的友谊来往,就连彼此的自宅都没有去拜访过。七六一年,获颁元帅称号之后退役。就任统合作战本部长时,以超群的实务处理能力和欠缺人情味的一板一眼人事,建立的业绩也是够格称之为名本部长的。

家庭这方面则相当不幸。和妻子离婚,儿子又早死,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退役之后,得到许多荣誉职位,但如果认真的投入工作的话,又会被年轻人所嫌恶,因此只有每天一个人,坐在公署的板凳上喂鸽子。六十三岁时患肺检塞症,在第二次发作后去世。

方秋林在临死的病床上也是冷淡又沉着。当医生问他“痛不痛?”的时候,他眉毛也不动一下的回答:“当然是会痛的啊!”再过两分钟后,宣布:“意识渐渐混浊了。再说下去的话,也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我不想说话了。”在这之后,不论任何人和他说什么他都不回答,四十分钟之后去世。“七三零年党” 的成员,在他死的时候到场的,只有亚尔夫烈特·罗察士一个人而已。方秋林这一死,罗察士等于失去了以往所有的战友,在之后的十五年中,以身为“七三零年党”的最后一人,静静的孤守着这最后的一城。

方秋林留下遗言,什么葬礼、埋葬都通通可以不必了。葬礼还比较没话说,但不能不加以埋葬,于是由罗察士安排,秘密的埋葬在柯林顿墓地。简单朴素的墓碑,除了刻是他的姓名和生殁日期之外,只有一句“没有背叛过信赖的一生”而已。

约翰·多林克·柯布在七五零年升为上将,就任宇宙舰队副司令长官,翌年七五一年,于“帕兰迪亚会战”战死。享年四十一岁。在这一战,柯布的作战指挥失去了以往任何一战的精彩,单方面的被敌军翻弄于股掌之间,吃了完完全全的败仗。战死者人数超过三十万的大败。

这时候“进行曲”贾斯帕,率领求援舰队赶往帕兰迪亚星域,但迟了四小时。当他赶到战场时,获得完全胜利的帝国军已经踏上归途。贾斯帕自后方追击,多少为战友报了一点仇。不,也许他本人是这么想的,但却传出一个冷酷的谣言。就是说贾斯帕如果想赶的话,援军应该能赶得上才好,但因为他想一个人独占功绩,所以就对柯布见死不救。为了丈夫的死亡发狂的柯布夫人,相信了这个谣言而对贾斯帕加以指责。虽然事后夫人向贾斯帕谢罪了,但这种太过于伤人的谣言,对死者和生者双方伤害都很大。柯布死后,受封元帅称号时,贾斯帕亲自前往向遗族报告这个消息,但夫人却避不见面。以后,直到贾斯帕死了,柯布的遗族都没有再和他见过一面。

【Ⅳ】

参加了“第二次迪亚马特会战”的司令官们的意见,虽然只是表面上的,但也算是弄清楚了。再来杨认为,应该听听中坚军官和下级士兵们的意见,因此选出了几个人选。曾经读过他写的杂记的,这个叫亚历山大·比克古的人,是最先想到的人选。照计算的话,这个人现在应该有六十二岁,说不定已经退役了。经过调查之后才发现,比古克氏目前已经晋升准将了。

宇宙实在太辽阔了,如果杨威利认真调查的话,光是坐在行星海尼森查资料,所知到底非常有限,这样的话该如何是好呢?杨威利非常稀奇的突然冒出来勉强这项美德。把大略列出的会战参加者名单,重新再详细制作一次,列出军官二十名,下级士官二十名,士兵三十五名的正确名单。并调查查出他们目前的住址,制作前往拜访他们的详细日程表出来。为了申请出差旅费,在十月十二日向亚列克斯·卡介伦中校提出。

“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弄出来,真该对你另眼相看了。”

“总之,保发我想去做的话嘛……”

杨一副自信过剩的口吻。正在检阅文件的卡介伦,看到出差费的预估额时,表现出稍微有点为难的表情,但嘴里什么都没说。光是杨会申请出差费就已经令他大感意外了。

再怎么说,到底是年幼时期开始就和父亲杨泰隆在宇宙间施行的杨威利,对恒星系到恒星系,行星到行星间旅行全没有心理上的抵抗。出差也好,是长期派驻的也好,对他来说都不成问题。

在提出计划书的三天之后。

“读完了同盟军英雄列传了吗?杨少校大人。”

卡介伦这么说的时候,杨坐在书桌后正陷入半睡眠状态。在向卡介伦提出调查计划书的时点,杨已经花费了他十个月份的勤勉的关系,所以在出差令正式批下来之前,反正也没什么事好做了,就开始新闻记者些还没看过的资料。不过说是这么说,但有兴趣的资料早就都看过了,剩下来的资料,大多是些数字表列这些枯燥无味的东西,或是与其说是史传,还不如说是缺乏客观性的信仰书之类的。因此,杨就用这些书堆在书桌上,舒舒服的在防壁后面小眠。

“睁开眼睛清醒一下,你的新任地决定了。”

卡介伦说这些话时,不管声音也好表情也好,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严肃的味道。但是,和睡眠之神有着友好关系的杨,对这点就装做没看到似的,只是形 式上的点点头,老实的继续听卡介伦接下来要讲什么。

“你被派往行星耶柯尼亚的俘虏收容所。这件事似乎是忙了点,反正在这个月月底之前从海尼森出发就行了。”

眨眨眼睛,杨注视着学长的脸。要把耶柯尼亚这个专有名词从记忆的抽屉中找出来,必须花上将近5秒钟的时间。找出来之后,也没有什么欣喜若狂的感觉。记得好像是个不景气星区的不景气行星,除了俘虏收容所之外似乎就没有其他产业了。

被冠上俘虏收容所的这种地方,不论是在小说里,或立体电视中,都是种非逃出去不可的地方。饱受恶毒的收容所长的残忍的守卫折磨的主角,运用智略和勇气以毅力终于逃了出去。收容所的职员,全是可恨的坏蛋角色。而现在“艾尔·法西尔的英雄”杨威利,居然就是要去赴任这种坏蛋角色。

“哦,俘虏收容所啊……”

杨似乎很佩服似的,如此自言自语着,毫无意识的调整了一下扁帽的角度。

“不是当所长吧?我想。”

“第三号人物。所长、副所长,再下来就是参事官了。所长是上校,副所长中校,参事官和警备主任是少校。”

“参事官要干些什么事呢?”

“所长如果犯了过失的话,要分担这个责任。”

“那么就祈祷所长是个非常能干的人吧。”

“是这样就好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想这次要多我就才会回来呢?”

“是嘛,一年之内大概回不来吧。”

其实也没有任何根据,杨就这么回答。卡介伦摸摸下巴,半安慰半鼓励的看着学弟。

“大概最少要半年吧,这段期间就稍微忍耐一下。这里会想办法早点把你调回来的。”

“就等你的消息了。”

“这是说,如果我自己不被下放的话……”

卡介伦这句话,杨没办法完全当成笑话来听。

“说不定……这个,和调查阿修比提督的那件事……”

“不清楚……”

“这样的话,中校,说不定就是……”

“再怎么推测在这个节骨眼也没什么用处。还是去做些有用的事吧!今天可以不必非要待在办公室里了,干脆回家去收拾行李算了。”

真是十分有用的忠告。

就这样,杨威利就真的是慌慌张张的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行星海尼森。才迁入没多久的军官宿舍,也必需委托军方的设施管理课处理。拖着一个行李箱,“艾尔·法西尔的英雄”在十月三十一日自己前往宇宙港,把行李交给托运柜台之后,才一转身,发现有一位看起来非常年轻的女性站在自己眼前。

“太好了,总算来得及。上课时间拖长了,原来以为这下子完蛋了呢。”

“没想到你会来送行,也用不着这么勉强啊。”

“如果没来的话,约翰会生气了。自己的好朋友出发也不来送行,会骂我薄情的。”

洁西卡笑完了,用认真的眼神注视着杨。

“我也……当你是我的好朋友啊,杨。”

对这样的发言,要怎么应对才好,还不够老练的杨无法下判断。只觉得洁西卡的热情太耀眼了,稍微把视线移开,赫然看到伫立在机场大厅中的卡介伦和亚典波罗。原本他们也来送行的。只是看到杨和洁西卡在谈话,有所顾忌而没走近而已。

“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就和我联络吧。可能会多花一些时间,但一定会帮你送去的。不可以太客气哦!”

“谢谢,到时候就拜托你了。”

杨率直的这么回答,并先伸出手和洁西卡握手道别。

“那么代我向拉普问候一声。似乎总是和他错过,老是麻烦洁西卡当我们的信差。”

“要保重。下次两个人能一起来看我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点点头,杨对洁西卡轻轻挥挥手告别。杨对卡介伦说的,想办法在半年之内调他回来的事,抱着很大的期待。

对于自己到底会漂往何方,杨是希望能由自己掌握。而眼前的现实,流向未来这件事是不会有错,但是由于自己“连在未来两星期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也不清楚”的这种当差的身份,也只能为之苦笑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