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公元十二世纪 - 西方哲学史 - 罗素

  公元十二世纪里使我们特别感觉兴趣的事有以下四个方面:

  (1)帝国与教廷间的不断冲突;

  (2)伦巴底诸城的兴起;

  (3)十字军;以及

  (4)经院哲学的成长。

  以上四项全都延续到下一世纪。十字军逐渐走向可耻的结局。然而,关于其他三项运动,公元十三世纪却标帜着那些在公元十二世纪时尚处于过渡阶段事物的最高发展。公元十三世纪里,教皇对皇帝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伦巴底诸城获得了稳定的独立,而经院哲学也达到了它的顶点。所有这一切全是由于在公元十二世纪中预先作好了准备的结果。

  这四项运动中不仅第一项,就是其余三项,也都和教皇以及教会权力的增长有着紧密的联系。教皇同伦巴底诸城联盟反抗皇帝;教皇乌尔班二世发动了第一次十字军,相继的教皇们是后几次十字军的主要策划者;经院哲学家全是些僧侣,历次宗教会议则注意使他们谨守正统教义,或当他们误入歧途时给他们以惩戒。他们感到教会在政治上的胜利,并且以这胜利者的一员自居。这种胜利感无可置疑地激发了他们的思想主动性。

  中世纪的怪事之一就是:人们虽有独创性而不自知。所有党派都假借好古的或拟古的议论来证明其策略的正确性。

  皇帝在德意志则引据查理曼时代的封建原则;在意大利则引据罗马法和古代皇帝们的权柄。伦巴底诸城更远溯到共和时代的罗马制度。教皇派则部分以伪造的君士坦丁的赠与,部分以旧约圣经中所记载的扫罗与撒母耳的关系,作为其权力的根据。经院哲学家不是引据圣经就是先引据柏拉图然后再引据亚里士多德;当他们有所创造时,也试图把真相隐蔽起来。十字军则是这样一种企图,它打算恢复伊斯兰教兴起以前的局面。

  我们不应被这种字面上的拟古主义蒙蔽住。只有皇帝方面的拟古主义才与事实相符合。封建制度日趋于衰落,尤其是在意大利;罗马帝国只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之中。因此皇帝被挫败了。意大利北部的一些城市,在其后期发展中,曾呈现了许多与古希腊城邦极其类似的性质,它们重现了古代的型式,但却不是出于模拟,而是出于环境的类似:一些小而富饶,具有高度文化的共和政体的商业社会受到四周文化水平较低的君主国家的包围。至于经院哲学家,不论他们怎样尊崇亚里士多德,他们在独创性方面却超过了任何阿拉伯人——甚而事实上也超过普罗提诺以后,或至少奥古斯丁以后的任何人。当时在政治上,一如在思想领域中,也具有同样显著的独创性。

  帝国与教廷间的冲突

  从教皇格雷高里七世起到公元十三世纪中叶为止,欧洲历史集中于教会与世俗国王间的——主要是和皇帝间的但也有时是和法兰西王、或英格兰王间的——权力斗争。格雷高里的教皇任期显然在不幸中结束了。但他的政策,却由乌尔班二世(公元1088—1099)以一种更加缓和的方式继承下来。

  他重申反对僧职由俗界叙任的教令。并要求主教的选任经由僧侣和群众的自由选举。(无可置疑,群众的参与纯粹是形式的。)但在实践上,要是俗界选任的人善良,那末他也并不去争执。

  最初乌尔班只有在诺曼境内才能获得安全。但是,公元1093年亨利四世的儿子康拉德叛变了自己的父亲,并与教皇结成联盟,征服了意大利北部,那里的伦巴底联盟——以米兰为首的诸城市的联盟——拥戴了教皇。公元1094年乌尔班举行了一次横贯意大利北部以及法兰西的胜利游行。他也战胜了法兰西王腓力普。腓力普曾因要求离婚,而遭到教皇的破门处分,并终于屈服于教皇。公元1095年,乌尔班在克雷尔蒙宗教会议上宣布发动第一次十字军,这事曾激起一阵宗教热潮并导致了教皇权柄的增长——和一场凶惨的犹太人大屠杀。乌尔班的晚年是在罗马安然度过的。这对过去的教皇来说是很少有的。

  下一任教皇,帕司查勒二世和乌尔班一样,都出身于克律尼修道院。他继续为僧职叙任权而斗争,并在法兰西、英格兰取得了胜利。公元1106年皇帝亨利四世死后,亨利五世继位。教皇帕司查勒是个超凡的人,他因容许他的圣洁超过他的政治感觉而吃了亨利五世的亏。教皇建议皇帝放弃僧职叙任权,并以主教和修道院院长放弃世俗财产作为交换条件。

  皇帝表示赞同;但待这项协议公开后教皇即遭到了教士们的猛烈反抗。当时皇帝正在罗马,他乘机逮捕了教皇。教皇迫于威胁不但在叙任权上作了让步而且还为亨利五世加了冕。

  自此十一年以后,公元1122年,教皇喀列克斯图斯才借沃尔姆斯协定使亨利五世放弃了叙任权,以及交出在勃艮底和意大利境内选举主教事务中的管辖权。

  斗争的最后结果,亨利三世时处于从属地位的教皇,自此竟变得和皇帝居于平等的地位。与此同时,教皇在教会中成为一个更为全面的统治者,通过派遣的教皇使节管理着教会。教皇权力的增强降低了主教们相对的重要性。教皇的选举现在已摆脱了俗界的控制,而僧侣们也一般比改革运动前变得更有品德了。

  伦巴底诸城的兴起

  下一阶段关系到皇帝弗里德里希·巴巴罗撒(公元1152—90)。他是一个富有才干,精力充沛,凡有成功可能的事业,就会做得成功的人。他受过相当教育,虽然说拉丁语时感到困难,但却能以阅读拉丁文为乐事。他的古典知识是相当渊博的,并且很崇拜罗马法。他自认是罗马皇帝的继承者,并希冀得到他们所享有的权力。但他作为一个德意志人在意大利是不孚众望的。伦巴底诸城——除去那些惧怕米兰而乞求他保护的城市以外——虽愿意承认他为正式的君主,却反对他来干涉他们的内政。米兰的帕塔林运动继续开展,并或多或少带有一种民主倾向;北意大利大多数城市,同情米兰,并团结一致反对皇帝。

  哈德理安四世是个精力旺盛的英格兰人,曾在挪威当过传教士,于皇帝巴巴罗撒即位后二年,作了教皇,并在最初与巴巴罗撒很要好。他们之所以和解是因为有了同仇敌忾的对象。罗马市对教皇与皇帝双方提出了独立自主的要求,并邀请了一位圣者般的异端者布累斯齐亚人阿诺德前来支援斗争。他的异端说是很严重的:他断言有财产的僧侣,有领地的主教,拥有财产的修道僧都不能得救。他抱着这种看法是因为他认为僧侣们应该专诚地献身于属灵的事业上。他虽因异端被人认为邪恶,但却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那诚心的苦行。曾经猛烈反对他的圣伯纳德说:“他既不吃又不喝,但却象魔鬼一样只渴求着灵魂的血液。”哈德里安的前任教皇曾写信给巴巴罗撒指控阿诺德支援罗马民众派,这些人要求选出元老院议员一百人执政官二人、并自行拥戴一个皇帝。当时弗里德里希正向意大利进发,闻听之下,自然大为愤慨。罗马要求地方自治,在阿诺德鼓动下掀起了一场暴动,暴动中杀死了一名红衣主教。于是当选不久的教皇哈德理安立即下令停止罗马地区教会举行一切宗教活动。这时适逢基督复活节的前一周,迷信战胜了罗马市民;他们屈服了,并答应放逐阿诺德。阿诺德躲藏起来,但终于被皇帝的军队拿获了。他们把他烧死,把他的骨灰丢在提伯尔河里,唯恐人们把他的骨灰当作圣物加以保存。由于皇帝弗里德里希不愿在教皇下马时为教皇带缰扶镫,因而使加冕礼拖延了一段时期。公元1155年教皇在群众的反抗中为皇帝举行了加冕礼;这次反抗遭到了一场屠杀的镇压。

  这个诚实人既被收拾了,注重实利的政客们就又可以任意恢复他们之间的争吵了。

  教皇同诺曼人讲和后,遂胆敢和皇帝于公元1157年决裂。自此之后,以皇帝为一方,以教皇同伦巴底诸城为另一方的战争持续了几达二十年之久。诺曼人大体上是支持教皇的。反对皇帝的大部分战役是由于伦巴底联盟进行的。他们高唱“自由”,并受到一种浓厚的群众感情的鼓舞。皇帝围攻了许多城市,甚而在公元1162年攻陷了米兰。他彻底破坏了米兰,同时更迫使其居民迁往别处。但五年后伦巴底联盟却重建了该城,而以前的居民也陆续重新返回。就在同一年中,皇帝带着一个事前准备好的敌对教皇,大举进军罗马。教皇逃跑了,他的情况看来似已绝望;讵意当时时疫流行,毁灭了弗里德里希的大军,使他单身只影地逃回德意志。尽管在西西里之外还有希腊皇帝也来支持伦巴底联盟,巴巴罗撒还是进行了再次的进军,结果于公元1176年以雷格纳诺战役的败北而告终。这次战役之后,他被迫媾和,并给这些城市以自由的一切实质。然而这次和约的条款却未给斗争中的任何一方——皇帝和教皇——带来全面的胜利。

  巴巴罗撒的结局还不错。公元1189年他参加了第三次十字军,而于翌年去世。

  在这长时期的斗争中,诸自由城市之兴起终于证明是最为重要的。皇帝的权力和日趋于没落的封建制度联结在一起;

  教皇的权力虽仍在增长,但这主要有赖于世人需要他去当皇帝的敌手;因此当帝国一旦不复成为威肻的时候教皇的权势也就随之衰落下去了;但是诸城市的势力却是新兴的,这是经济发展的结果,也是新的政治形态的一个源泉。这事在十二世纪时虽还没有出现,然而不久在意大利城市里,便发展出一种非僧侣的文化,并在文学、艺术和科学上达到了极其高度的水平。这些成就之所以取得是由于反抗巴巴罗撒获得成功的结果。

  所有意大利北部的大城市都以营商为生,公元十二世纪较为安定的社会环境使商界较前更加繁荣。威尼斯、热内亚和比萨等海港城市从来不需要为自由而战斗,所以他们也不象阿尔卑斯山下一些城市那样仇视皇帝。阿尔卑斯山下的城市是通往意大利的门户,所以对皇帝来说是很重要的。正是由于这种原因米兰在当时,成了意大利各城市中最重要和最使人感到兴趣的城市。

  一直到亨利三世以前,米兰人一向心满意足地追随着他们的大主教。但有如前章所述,帕塔林运动却改变了这种情况:大主教同贵族结成一伙,而另一方面则有一个强而有力的群众运动在反对大主教和这些贵族。由此产生了某些民主政治的开端,同时并制定了一项宪法,规定城市的诸长官需通过市民的选举。北部各城市,特别是勃罗纳,曾出现过一批精通罗马法的博学的俗界律师;不仅如此,从公元十二三世纪起,富有平民所受的教育,比阿尔卑斯山以北封建贵族所受的教育还要好得多。这批富有的商业城市虽然站在教皇一边来反对皇帝,但它们的世界观却不是教会性质的。公元十二十三世纪里,他们当中许多人持有一种类似清教徒的异端观点,就象宗教改革后英格兰和荷兰商人那样。以后他们倾向于当自由的思想家,在口头上拥护教会,但在心中丝毫不具真正的虔诚,但丁是旧派人物中最后的一个,而薄卡丘却是新派中第一人。

  十字军

  十字军作为战争是和我们无关重要的,但它们对于文化却具有一定的重要性。教皇带头发动十字军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因为十字军的目的(至少在表面上)是宗教性的;由于战争宣传和为其所激起的宗教热情,结果也使得教皇的权力有所增长。另一重要影响便是大量犹太人的惨遭集体屠杀;未遭杀戮的犹太人,也每每被夺去财产,并被强制受洗。第一次十字军期间,在德意志有很多犹太人遭到了杀害,在第三次十字军期间同样的事发生在狮心王理查即位时的英格兰。

  第一位基督徒皇帝的发祥地约克恰好成为骇人听闻的反犹暴行的所在。十字军之前犹太人几乎垄断了全欧的东方物产贸易;十字军之后,由于犹太人遭受迫害的结果,这种贸易大部分都落入基督徒的手中。

  十字军的另一不同影响在于促进了和君士坦丁堡的学术交流。由于这种交流的结果,在公元十二世纪和十三世纪初叶有许多希腊文文献被译成了拉丁文。人们和君士坦丁堡之间,特别是经由威尼斯人,一直进行着相当数量的贸易;然而意大利商人之从来不肯为希腊古典劳神,正象上海英美籍商人不肯为中国古典费心一样。(欧洲人对于中国古典的知识主要来自传教士。)

  经院哲学的成长

  经院哲学,就其狭义来说,早在公元十二世纪初叶便已开始了。作为哲学上的一个学派,经院哲学具有某些鲜明的特征。第一,它被各该作者局限于自己视为正统教义的范围之内;如果他的意见受到宗教会议的谴责,他常常自愿撤消其意见。这完全不能归咎于个人的懦怯;倒是类似一个法官之服从上级法院的判决。第二,公元十二、十三世纪里,人们对于亚里士多德逐渐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在正统教义的范围内亚里士多德越来越多地被公认为最高权威;柏拉图再也保持不住首要的地位了。第三,经院哲学家都非常相信“辩证法”和三段论法的推理;经院哲学家的一般品质,与其说是神秘的莫如说是烦琐的与好辩的。第四,由于人们发现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在诸共相问题上意见有所不同而把这一问题突出地提了出来;然而,假如认为当时哲学家们主要关心的是共相问题,却可能是错误的。

  公元十二世纪,在这一问题和在其他问题上同样,给产生了许多伟大人物的十三世纪开辟了道路。然而早期的经院哲学家是怀抱着先驱者的兴趣的。在教条尚未使得思辩过于危险的场合下,尽管人们崇敬亚里士多德,他们也还是有一种精神上的自信,和一种自由活泼的理性运用。经院主义方法的缺点是过分强调“辩证法”时必然产生的结果。这些缺点是:漠视事实与科学,在仅凭观察才能决定的事物上偏信推理,以及过分强调语言上的区别和其精微意义。在论柏拉图时我们曾经述及这方面的缺点,但在经院哲学家中,这些缺点却具有一种更为极端的形式。

  第一位可视为地道的经院哲学家的是罗塞林。关于他,人们知道得不很多。他大约在公元1050年生于贡庇涅,在布列塔尼的罗什讲过学,阿贝拉德即在此地受业于他。公元1092年在莱姆斯宗教会议上他被指控为异端,因怕那些好动私刑的教士用石头将他打死而撤消了己说。他逃到英格兰,但在那里却竟至卤莽得抨击了圣安瑟勒姆。这次他逃往罗马,并在此同罗马教会达成和解。公元1120年前后他的名字就不再见于史乘了;他的死期纯然出于人们的臆测。

  除了一封写给阿贝拉德论三位一体的信以外,罗塞林的著作已全部佚失。在这封信里他轻视阿贝拉德,并奚落阿贝拉德之受人阉割。这使得宇伯威克,这个很少动感情的人,也批评说他不可能是个很好的人。除了这封信之外,罗塞林的观点主要是借助于安瑟勒姆和阿贝拉德的论战性的文章而被人知晓的。据安瑟勒姆所述,罗塞林曾说:诸共相只是elatus vocis,亦即“声息”。若按字面解释,意思就是说,一个共相是一个物理的事件,也就是说,它发生于我们读出一个词的时候。然而,我们却很难设想,罗塞林曾作过任何这样愚蠢的主张。安瑟勒姆说,根据罗塞林,人不是一个个体,而只是一个共名,安瑟勒姆,正象一个忠实的柏拉图主义者一样,把这种见解归因于罗塞林只承认可感知的事物之具有实在性。一般说来,罗塞林似乎在主张一个具有部分的整体没有其自身的实在性,而只是一个词;真实性存在于部分之中。这种见解理应把他导向,也许已经把他导向一种极端的原子论。

  不管怎样,这见解曾使他在关于三位一体的问题上遇到了困难。他认为三位是显然不同的三个实体,而只是由于语言习惯我们才没有把它说成三位上帝。按他看来,另外一种他所没有承认的见解据他说便是说不止圣子,就连圣父与圣灵也都化为肉身。所有这些思辩,只要其为异端,都经他在公元1092年的莱母斯宗教会议上撤消了。我们无法清楚地知道他究竟对诸共相问题作何想法。但无论如何,他显然是某种唯名主义者。

  他的学生阿贝拉德,或阿拜拉德比他更有才干,也比他更为著名。阿贝拉德于公元1079年生于南特附近,在巴黎受业于唯实主义者,尚波人维廉,以后在巴黎一所天主教会学校内担任教员,在这里他驳斥了维廉的观点,并迫使维廉作了修正。他从拉昂人安瑟勒姆(并非那个作大主教安瑟勒姆)专攻了一个时期的神学之后,于公元1113年重返巴黎。

  并在巴黎博得了作为一个教员的极大声誉。就在这时,他成了教会参事,富勒伯特的侄女厄罗伊斯的情人。富勒伯特把他阉割了。他和厄罗伊斯只好隐居避世了。他进了圣邓尼修道院,她进了一所在阿尔章特伊的女修道院。关于他们二人间著名的往来书信,据一位名叫施迈德勒的德国学者的考证,完全是由阿贝拉德当作一部文学作品所创作的。关于这种说法的正确性,我是没有能力来判定的。按照阿贝拉德的性格来说,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他一向自负,好辩,和瞧不起人;

  在他遭到不幸之后,他总是感到屈辱和愤愤不平。厄罗伊斯的信件比较他的信件写得更为专诚。可以想象他之所以撰出这些信件正是当作他那受了重创的自尊心的解痛剂。

  甚至在他的退休期间他作为一个教师还曾有过很大声誉;青年人喜欢他的智慧、辩证的技巧和他对其他老年教师的那种高傲。一些年长者则相应地不喜欢他,公元1121年他因论及三位一体的一本著作背离正统教义而在斯瓦桑受到谴责。经过了适当的屈服之后,他又当了布列塔尼地方圣吉尔塔修道院院长。他发现这里的修道僧都是些野蛮的乡下人。他在这里过了四年凄惨的放逐生活之后,才回到比较文明的地方。关于以后的事情,除了撒利斯伯理人约翰的证言中说他继续教书并获得很大成功之外,便一无所知了。公元1141年由于圣贝纳德的提议他在桑斯重新受到了谴责。于是他退居克律尼修道院,并于翌年死去。

  阿贝拉德最有名的著作,是写于公元1121—1122年的《是与非》。在这本书里他以辩证的议论来维护和反驳了许多论点,而经常是不想得出任何结论的;显然,他就是喜好辩论,并认为辩论有磨炼机智的功用。这本书在把人们从教条的沉睡中唤醒过来这一方面曾经起过相当的作用。阿贝拉德认为除圣经之外辩证法是通向真理的唯一道路。虽然没有一个经验主义者能接受这种观点,但它在当时作为各种偏见的一种溶解剂,却是很有价值的,同时它也鼓舞了理智的大胆运用。他说,除了圣经之外,什么都不能是没有错误的,就连使徒和教父也都有可能犯错误。

  他对逻辑的评价,从近代的观点来看,是太极端了。他认为逻辑主要是基督教科学,并且玩弄了逻辑这个词的词源“逻各斯”。约翰福音说“太初有道”他以为这就足以证明逻辑的神圣性了。

  阿贝拉德的重要性主要在于逻辑与认识论方面。他的哲学是一套批判的分析,多半偏重于语言的批判分析。论及共相,也就是说,能够用来表述许多不同事物的东西,他认为我们并非在表述一个物,乃是在表述一个词。从这种意义上来讲他是一个唯名主义者。但为了反对罗塞林,他指出“声息”(elatusvocis)是一物;而我们所表述的并不是作为一个物理事象的词,而是作为意义的词。这里他证诸亚里士多德的学说。他说诸物互相类似,而这些类似便生出诸共相来,但两个相似物之间的类似本身并不是一个物;而唯实论的错误就在于此。他还说了一些更为敌视唯实主义的话,譬如他说,普遍概念不是基于物的本性,而是许多物底混杂的影象。不过他并未完全拒绝给柏拉图的理念以一个位置:理念作为造物诸楷模,存于神的头脑之中;事实上,它们是上帝底概念。

  所有这一切,不论其是否正确或错误,肯定是有说服力的。关于共相问题一些最近代的议论也还未能比他有更多的进展。

  圣伯纳德的圣洁,并未能使他有足够的智慧,因此,他不仅未能理解阿贝拉德,而且还对阿贝拉德提出了不公正的控诉。他断言阿贝拉德讲三位一体时有如一个阿利乌斯教派,讲神恩时有如一个斐拉鸠斯教派,讲基督的位时有如一个奈斯脱流斯教派;又说阿贝拉德汗流浃背地证明柏拉图是个基督徒适足以证明他自己是个异教徒;此外,阿贝拉德还破坏了基督教信仰的优越性,因他主张人们凭借理性就能完全认识上帝。其实,阿贝拉德从来就没有主张过最后的一项。他虽象圣安瑟勒姆一样认为三位一体是可以不必借助启示而用理性证明出来的,但却总是给信仰留有宽阔的余地。的确,有一次,他把圣灵同柏拉图的世界灵魂等同起来,但当这种看法的异端性被人指出以后,他立即把它放弃了。他之所以被人控为异端,与其说是由于他的学说不如更多地归咎于他的战斗性,他那爱好批评知名学者的习气,使他在所有有力人物中间都极其不受欢迎。

  当时大多数学者都不象阿贝拉德那样热中于辩证法。那时,特别在沙尔特学派中间有一种仰慕古代、追从柏拉图和鲍依修斯的人文主义运动。人们对于数学重新感到兴趣:巴斯人阿戴拉德在公元十二世纪初到了西班牙,并翻译了欧几里德的著作。

  针对这种枯燥无味的经院主义的方法,当时曾有以圣伯纳德为领袖的一次强大的神秘主义。圣伯纳德的父亲当过骑士,死于第一次十字军。他本人曾当过西多教团的修道僧,并于公元1115年时任新建的克莱尔伍欧修道院院长。他对以下几项教会政治很有影响——扭转局面使之于敌对教皇不利,打击意大利北部和法兰西南部的异端,将正统教义的压力强加于大胆的哲学家之上;和鼓动第二次十字军。在攻击哲学家时,他一向是成功的;但自从第二次十字军瓦解后,他便失去了吉勒伯特·得·拉·波瑞的信任。吉勒伯特·得·拉·波瑞过分赞同鲍依修斯致使我们这位圣者风度的异端攻讦者颇感不平。圣伯纳德虽是个政客和顽固派,但却是一个具有纯正的宗教品质的人。他写的拉丁文赞美诗极其优美。在受到他影响的人们中间,神秘主义逐渐取得了统治地位,并终于变为有些象弗罗拉人约阿希姆(死于公元1202年)的异端学说。然而约阿希姆的影响却属于以后的时代。圣伯纳德和他的追随者并不在推理中,而是在主观经验和沉思默想中寻求宗教的真理。阿贝拉德与伯纳德二人可能是各有所偏了。

  伯纳德,作为一个宗教神秘主义者,对教廷醉心于俗世事务感到非常痛心,但同时对俗界的权力也颇为厌恶。他虽鼓动过十字军,但却似乎不了解战争需要组织,不能单凭宗教热诚来指挥。他经常抱怨着说:人们醉心于“查士丁尼法典,而不是上帝的律法。”他曾为教皇使用武力保护自己的领地,而感到惊愕。他认为教皇的作用在于灵性方面,因而他不应该试图进行实际的统治。不过这种观点是结合着对教皇的无限崇敬的。他称教皇为“主教之王,使徒的继承者,具有亚伯的首位权,诺亚的统治权,亚伯拉罕的族长权,麦基洗德的等级,亚伦的尊严,摩西的权威,在士师上是撒母耳,在权柄上是彼得,在涂油上是基督。”圣伯纳德种种活动的总的结果,当然是大大地提高了教皇在俗界事务中的权力。

  撒利斯伯利人约翰,虽不是一个重要的思想家,但却写了一本漫笔录,这对我们认识他所处的时代是很有价值的。他曾三任坎特伯雷大主教的秘书,其中一度曾作过贝克特的秘书;他是哈德里安的朋友;晚年作过沙尔特的主教,并于公元1180年死于该地。对于宗教信仰以外的事,他是一个具有怀疑气质的人。他自称是一个学院派(就象奥古斯丁用这个词的意义一样),他对于国王们的尊敬是有限度的,他说“一个目不识丁的国王不过是一匹头戴王冠的驴子。”他很敬视圣伯纳德,但却深知伯纳德调和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企图终必失败。他仰慕阿贝拉德,但却讥笑他的共相论,同时他对罗塞林的共相论,也持有同样的态度。他认为逻辑是学问的良好阶梯,但其本身却是无生气的和无所孕育的。他说亚里士多德,即便在逻辑方面,也还有改进的余地;对古代作家的尊敬不应当妨害理性的批判运用。对他来说柏拉图仍是“哲学家中的王。”他结识了大部分和他同时代的博学之士。并时常友谊地参加一些经院哲学的辩论。有一次他到一所三十年前到过的哲学学院去参观,发现他们仍在讨论着同样问题,他不禁为之哂笑一番。他经常出入的社会在气氛方面很象三十年前牛津大学的膳后休息室。在他行将终老的年代里,那些寺院附属学校都让位给大学了,从那时起,大学——至少在英格兰是这样的——一直延续到今日。

  公元十二世纪中,翻译家为西欧学生译出的希腊书籍逐渐增多,这种译本有三大主要来源:君士坦丁堡,帕勒尔摩和投雷多。其中以投雷多最为重要,但出自这里的译本往往不是直接由希腊原文翻译的,而是由阿拉伯文转译的。公元十二世纪上半期的后半,投雷多大主教雷蒙德创办了一所翻译者学院,收到很大效果。公元1128年威尼斯人雅各译出了亚里士多德的《分析篇》、《正位篇》、《诡辩驳斥篇》;只是西方哲学家都感到《分析论后篇》不易了解。卡它尼亚人亨利·阿利斯提帕斯(死于公元1162年)翻译了柏拉图的《斐多篇》和《美诺篇》,但是他的译文却没有立即产生影响。公元十二世纪人们虽对希腊哲学知道得不全面,但一些博学之士已认识到其中还有许多东西有待于西方去发掘。那时曾有过一种获取古代全面知识的渴望。正统教义的桎梏并不象有时想象得那样严重;人们还可以著书立说,而于必要时经过充分的公开讨论,撤消其中的异端部分。当时,大多数哲学家都是法兰西人,法兰西作为反对皇帝时举足轻重的力量,对罗马教廷来说是很重要的。不管硕学的教士中间出现过什么神学的异端他们却几乎全体都是政治上的正统派。只有布累斯齐亚人阿诺德是一个例外,这就更显得他殊深恶劣。从政治上来讲,我们可以把整个初期经院哲学,看作整个教会争夺政权中的一个派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