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版附记

  本书初版的注文中有若干错误,趁再版机会,已在版面上予以挖改,但其中尚有两条,需稍加申述,由于原有版面的限制,只得另作重版附记说明之。

  一七五页沈佺期《杂诗》的“黄龙戍”与“龙城”诗的头两句为“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末两句为“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初版本注黄龙戍云:“即黄龙冈,在今辽宁开原县北,唐时驻兵于此。”注龙城云:“原址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匈奴祭天处,这里泛指入侵者聚集处。”

  前一条“黄龙戍”之注原是根据解放前出版的《中国地名大辞典》,《辞典》当是根据《嘉庆重修一统志》中奉天府黄龙冈条:“唐时置黄龙戍,今谓之黄龙冈。”最近检阅了一些有关龙城的资料,对这两句话的可靠性便有些怀疑。黄龙冈如果确在今天辽宁的开原县,唐代就不可能在那一带设防。新旧《辞海》皆未收“黄龙戍”,新《辞海》“黄龙”条之一云:“古城名。即龙城。”就是说,黄龙又名龙城。于是再去查“龙城”条,其一即所谓匈奴祭天处,其二则这样说:“又名和龙城、黄龙城、龙都。故址在今辽宁朝阳。公元三四一年十六国前燕慕容皝在此筑城,营建宗庙、宫阙,置龙城县;……公元四三六年北魏攻取此城,置镇,后置营州。”营州的治所则在龙城。我由此初步推断:沈佺期和某些唐人诗中的龙城,应是指今朝阳,并非在今蒙古境内;又如也是初唐时人杨炯《从军行》中的“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的龙城,也应在朝阳。这地方即唐之辽西,唐人诗中常常提到。换言之,当时人期望中所要收取的,应当是有现实性针对性的地方,不应是这样遥远渺茫的“匈奴祭天处”。虽说这是诗人的信笔泛指,但诗人构思时也总有一个界尺,有一个概念。

  据《隋书·地理志》及新旧《唐书·地理志》,营州即柳城郡,本辽西郡,曾领龙城县(营州治所)等。西北与奚接界,北与契丹接界。故高宗、武则天时常为奚及契丹攻陷。唐之营州上都督府一度移置幽州。境内有渝水和白狼水。在慕容燕及南朝刘宋时,也称龙城为黄龙城。

  这也就告诉我们,唐人诗中为什么会屡屡提到龙城或辽西?就因为是他们的思想感情在经常活动的地方。

  再以沈氏本人的他篇来看,其《杂诗》的第二首云:“妾家临渭北,春梦着辽西。何苦朝鲜郡,年年事鼓鼙。”从今天的地图看,朝阳距朝鲜尚远;就唐之边疆看,营州距高丽却不远。沈氏的《杂诗》共三首,“闻道黄龙戍”为第三首。显然,他所写的正是一个地方,一个目标,即都在辽水地区。上述“何苦”两句,和“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又正是同一命意。其次,本书卷七中尚有沈氏《独不见》一诗,中有“白狼河北音书断”云云,白狼河即大凌河,也在今辽宁境内。两《唐书·奚传》中说奚国国境南接白狼河,《水经注》也云“白狼水北径黄龙城东”。这都说明《杂诗》中的龙城必指辽西地区。

  如果这说法能够成立,那么,黄龙戍注为今开原也须重新斟酌,因为今朝阳地区在当时尚屡遭侵占,唐又如何能至更远的今开原地区去设防呢?我疑心沈诗的“黄龙戍”或即“龙城戍”之别写,都是指辽西。因龙城既为兵争要地,则其附近自必有唐之防戍。但这只是个人臆测,尚有待于专家的指正。

  由此我又想到本书第三七五页王昌龄《出塞》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中的龙城飞将之称。阎若琚以为龙城应作卢龙,固然不一定对,但我注为合用卫青、李广事也须考虑。检《史记·李将军列传》的原文是:“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败韩将军。后韩将军徙右北平,于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右北平一部份辖境在今辽宁大凌河上游以南,六股河以西。大凌河即白狼河,上已言之,所以文中说“入杀辽西太守”。李广继拜太守后,匈奴遂“不敢入右北平”。但《史记》原文只说“汉之飞将军”,龙城是王昌龄加上去的;而王诗中的龙城也应是指辽西。阴山在今内蒙古中部,意即可以不使胡马度过阴山而东侵辽西(飞将军所在地),正和《史记》的“不敢入右北平”原意相合。若将王诗的龙城注为“匈奴祭天处”,等于说不使匈奴度阴山而北侵它自己的土地,道理上未免讲不通。

  二四四页韦庄的《章台夜思》

  此诗三四两句为“孤灯闻楚角,残月下章台”。这里的章台一词,可以有三种解释:(一)妓院的代称。(二)楚灵王行宫章华台的简称。故址在今湖北潜江县西南,古华容县城内。(三)如初版所注:“汉长安章台下街名,这里指长安。”但(一)韦庄生平虽曾冶游,诗集中也有赠妓之作,然就诗旨和情调看,不像是在写妓院,如孤灯、楚角、乡书等尤不类,地点也像在冷落的郊野。(二)朱大可先生的《新注唐诗三百首》用此注,但我最初认为此诗当是在长安作,故未采取。因而只好用第(三)说,却又无法圆“楚角”一词:长安这地方怎么也听不到楚声的。一度想注为凄楚,终嫌牵强,且与下句的章台不相对称,最后便注为“作楚地音调的角声,形容角声的悲凉”。实在也是强为之词,因为楚角本身并不一定就是代表悲凉的声调。

  书出版后,又看到陈子昂《度荆门望楚》中有“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句,觉得朱注果不误,于是再遍读韦庄的全集,复于卷二中看到七绝《楚行吟》一首:“章华台下草如烟,故郢城头月似弦。惆怅楚宫云雨后,露啼花笑一年年。”更可为证。

  这首《章台夜思》,《浣花集》(韦庄弟韦蔼所编)列在第一首,和《延兴门外作》、《下第题青龙寺僧房》等排在一起,即还是视为在长安所作之诗。夏承焘先生《唐宋词人年谱》定韦庄在鄂时间为唐昭宗大顺元年秋,年五十五岁,并举《西塞山下作》、《齐安郡》等数首,也未举此诗。但《章台夜思》中的章台之为章华台,似可肯定。

  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