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适(一首)

【作者介绍】高适(七〇〇--七六五),字达夫,沧州渤海蓨(今河北沧县)人。早年穷困,狂放落拓,不事生产,客游梁宋间,过着流浪生活。天宝八载,经睢阳太守张九皋之荐,举有道科中第,授封丘县尉,又感于“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封丘作》),愤而辞去官职。后入河西节度使哥舒翰之幕为书记,这使他得以接触大漠风光,士卒隐情。安史乱起,又佐哥舒翰守潼关。玄宗出奔,他间道觐见于河池(在今甘肃),详陈潼关之失的原因。后又任西川节度使、左散骑常侍(属门下省)等职。封渤海县侯。

高适一生极为奇异复杂。年轻时隐迹博徒,“以求丐取给”,晚年却出居重镇,入任显职。《旧唐书》说他“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又说他“年过五十,始留意诗什”,却并非事实,如《燕歌行》即是早年所作。

他为人以功名自许,为诗以气质自高。《燕歌行》、《古大梁行》、《邯郸少年行》、《别韦参军》诸作,都是他个人性格体现为作品风格的显例。

他的诗以七言歌行见长,有魄力,有情感,有文采,却又不尚雕饰,自然写去,音节也非常浏亮。

燕歌行〔1〕有序

开元二十六年〔2〕,客有从元戎出塞而还者〔3〕,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4〕,因而和焉〔5〕

汉家烟尘在东北〔6〕,汉将辞家破残贼〔7〕

男儿本自重横行〔8〕,天子非常赐颜色〔9〕

摐金伐鼓下榆关〔10〕,旌旗逶迤碣石间〔11〕

校尉羽书飞瀚海〔12〕,单于猎火照狼山〔13〕

山川萧条极边土〔14〕,胡骑凭陵杂风雨〔15〕

战士军前半死生〔16〕,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衰〔17〕,孤城落日斗兵稀〔18〕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19〕

铁衣远戍辛勤久〔20〕,玉箸应啼别离后〔21〕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22〕

边风飘飘那可度〔23〕,绝域苍茫更何有〔24〕

杀气三时作阵云〔25〕,寒声一夜传刁斗〔26〕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27〕

君不见沙场争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28〕

【注释】

  1. 行,古诗的一种休裁。
  2. 开元,唐玄宗年号。二十六年,公元七三八年。
  3. 元戎,主帅,一作“张公”,指幽州节度吏张守珪。
  4. 征戍,军役。
  5. 和,以诗相和答。参见卷四岑参《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6. 汉家,实借汉以指唐。烟尘,尘土与烽烟相接,泛指边警。
  7. 残,凶暴。
  8. 横行,驰骋沙场之意。《史记·季布传》:“将军樊哙曰:臣愿得千万众横行匈奴中。”
  9. 非常,破格。赐颜色,犹赏脸。
  10. 摐(窗chuāng),击,打。金,指钲,行军乐器。伐,击。下,犹出兵。榆关,即渝关、山海关。唐为东北军事要镇。一说故址在今河北抚宁东榆关镇。
  11. 逶迤(夷yí),宛延不绝。碣(竭jié)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县北。这里泛指北方的山间海边。
  12. 校尉,位次于将军的武官,指当时驻边塞部队的长官。羽书,紧急军书,上插鸟羽,以示加速。瀚海,大沙漠。
  13. 单(蝉chán)于,古代匈奴首领的称号,这里指当时敌方的首领。猎火,猎有驰逐、追捕义。这里疑指出战时的火炬。又,古也以会猎喻战争,如曹操《与孙权书》:“方与将军会猎于吴。”狼山,今内蒙古中部有狼山,属阴山山脉西段。一说即狼居胥山。这里也非实指,当指敌方活动的重要山地。
  14. 极边土,临边境的尽头。
  15. 胡骑句,意谓敌人来势凶猛,像疾风暴雨。凭陵,侵凌。杂,混合。
  16. 半死生,死者已占生者之一半。
  17. 穷秋,秋尽。
  18. 斗兵稀,应上半死生句。
  19. 身当两句,意谓战士们身承朝廷的恩遇,常常不顽敌人的凶猛而死战,但仍未能解除重围。轻敌,不把敌人放在眼里。
  20. 铁衣,指远征战士。
  21. 玉箸句,指战士们想象他们的妻子,必为思夫远征而流泪。玉箸,旧喻妇女的眼泪。
  22. 蓟(计jì)北,唐蓟州治所在渔阳,在今天津蓟县。这里泛指东北边地。空回首,徒望乡。这两句与沈佺期《独不见》之“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同一笔意。
  23. 边风飘飘,一本作“边庭飘飖”。当是。
  24. 绝域,与中原隔绝的远地。更何有,极言其荒凉。
  25. 三时,春、夏、秋三个农忙季节。意谓一年中最重要的时节都耗在战争中了。《左传·桓公六年》:“谓其三时不害而民和年丰也。”一说指一天中的早午晚。
  26. 刁斗,军中打更用的铜器,形似锅,白天作炊具,能容一斗。
  27. 死节句,意谓战士的为国捐躯,难道为了得到功勋。死节,为志节而死。
  28. 李将军,指李广。广为右北平太守,匈奴畏之,号为汉之飞将军,数岁不敢犯境。又能与士卒同甘苦,士卒因此乐为其用。这句含意,实是慨叹当时边疆缺少李广那样的良将。

【说明】

《燕歌行》本乐府《相和歌·平调曲》名,歌辞多歌咏东北边地征情。

开元二十三年(七三五),张守珪以战功拜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兼御史大夫。二十六年,其部将赵堪等借守珪之命,强迫平卢军使乌知义邀击叛奚余众于潢水之北,先胜后败。守珪却隐瞒败绩,妄奏战功。事泄,贬括州刺史。高适曾送兵蓟北,目睹军中腐败情状。后回封丘,乃作此诗。序所谓“感征戍之事”,当是有感而发(按,此据旧说,近时学者也有怀疑的)。

全诗的主题还是雄健激越,对战争的位置也是摆正了的,末段的“死节从来岂顾勋”,尤其悲壮慷慨。另一方面,对于军营中主将士兵的苦与乐、荒淫与庄严的对照,战争给士兵家属带来的精神上的痛苦,也作了如实的反映,城南的少妇断肠正所以反衬帐下的美人歌舞。这种上下之间的尖锐矛盾,在当时原也不止一时一地,因而着末的“至今犹忆李将军”就显得不是空泛的怀古掉文。史称李广治兵,“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诗人举出这样的与士卒同甘苦的将领来,正是有其示范意义。

【鉴赏】

《燕歌行》不仅是高適的“第一大篇”(近人赵熙评语),而且是整个唐代边塞诗中的杰作,千古传诵,良非偶然。

开元十五年(727),高適曾北上蓟门。二十年,信安王李禕征讨奚、契丹,他又北去幽燕,希望到信安王幕府效力,未能如愿:“岂无安边书,诸将已承恩。惆怅孙吴事,归来独闭门”(《蓟中作》)。可见他对东北边塞军事,下过一番研究工夫。开元二十一年后,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经略边事,初有战功。但二十四年,张让平卢讨击使安禄山讨奚、契丹,“禄山恃勇轻进,为虏所败”(《资治通鉴》卷二百十五)。二十六年,幽州将赵堪、白真陀罗矫张守珪之命,逼迫平卢军使乌知义出兵攻奚、契丹,先胜后败。“守珪隐其状,而妄奏克获之功”(《旧唐书·张守珪传》)。高適对开元二十四年以后的两次战败,感慨很深,因写此篇。

诗的主旨是谴责在皇帝鼓励下的将领骄傲轻敌,荒淫失职,造成战争失败,使广大兵士受到极大的痛苦和牺牲。诗人写的是边塞战争,但重点不在于民族矛盾,而是同情广大兵士,讽刺和愤恨不恤兵士的将军。

全诗以非常浓缩的笔墨,写了一个战役的全过程:第一段八句写出师,第二段八句写战败,第三段八句写被围,第四段四句写死斗的结局。各段之间,脉理绵密。

诗的发端两句便指明了战争的方位和性质,见得是指陈时事,有感而发。“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貌似揄扬汉将去国时的威武荣耀,实则已隐含讥讽,预伏不文。樊哙在吕后面前说:“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季布便斥责他当面欺君该斩。(见《史记·季布传》)所以,这“横行”的由来,就意味着恃勇轻敌。唐汝询说:“言烟尘在东北,原非犯我内地,汉将所破特余寇耳。盖此辈本重横行,天子乃厚加礼貌,能不生边衅乎?”(《唐诗解》卷十六)这样理解是正确的。紧接着描写行军:“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透过这金鼓震天、大摇大摆前进的场面,可以揣知将军临战前不可一世的骄态,也为下文反衬。战端一启,“校尉羽书飞瀚海”,一个“飞”字警告了军情危急:“单于猎火照狼山”,犹如“看明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张孝祥《六州歌头》)不意“残贼”乃有如此威势。从辞家去国到榆关、碣石,更到瀚海、狼山,八句诗概括了出征的历程,逐步推进,气氛也从宽缓渐入紧张。

第二段写战斗危急而失利。落笔便是“山川萧条极边土”,展现开阔而无险可凭的地带,带出一片肃杀的气氛。“胡骑”迅急剽悍,象狂风暴雨,卷地而来。汉军奋力迎敌,杀得昏天黑地,不辨死生。然而,就在此时此刻,那些将军们却远离阵地寻欢作乐:“美人帐下犹歌舞!”这样严酷的事实对比,有力地揭露了汉军中将军和兵士的矛盾,暗示了必败的原因。所以紧接着就写力竭兵稀,重围难解,孤城落日,衰草连天,有着鲜明的边塞特点的阴惨景色,烘托出残兵败卒心境的凄凉。“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回应上文,汉将“横行”的豪气业已灰飞烟灭,他的罪责也确定无疑了。

第三段写士兵的痛苦,实是对汉将更深的谴责。应该看到,这里并不是游离战争进程的泛写,而是处在被围困的险境中的士兵心情的写照。“铁衣远戍辛勤久”以下三联,一句征夫,一句征夫悬念中的思妇,错综相对,离别之苦,逐步加深。城南少妇,日夜悲愁,但是“边庭飘飖那可度?”蓟北征人,徒然回首,毕竟“绝域苍茫更何有!”相去万里,永无见期,“人生到此,天道宁论!”更那堪白天所见,只是“杀气三时作阵云”;晚上所闻,惟有“寒声一夜传刁斗”,如此危急的绝境,真是死在眉睫之间,不由人不想到把他们推到这绝境的究竟是谁呢?这是深化主题的不可缺少的一段。

最后四句总束全篇,淋漓悲壮,感慨无穷。“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最后士兵们与敌人短兵相接,浴血奋战,那种视死如归的精神,岂是为了取得个人的功勋!他们是何等质朴、善良,何等勇敢,然而又是何等可悲呵!

诗人的感情包含着悲悯和礼赞,而“岂顾勋”则是有力地讥刺了轻开边衅,冒进贪功的汉将。最末二句,诗人深为感慨道:“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八九百年前威镇北边的飞将军李广,处处爱护士卒,使士卒“咸乐为之死”。这与那些骄横的将军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诗人提出李将军,意义尤为深广。从汉到唐,悠悠千载,边塞战争何计其数,驱士兵如鸡犬的将帅数不胜数,备历艰苦而埋尸异域的士兵,更何止千千万万!可是,千百年来只有一个李广,怎不教人苦苦地追念他呢?杜甫赞美高適、岑参的诗:“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寄高使君、岑长史三十韵》)此诗以李广终篇,意境更为雄浑而深远。

全诗气势畅达,笔力矫健,经过惨淡经营而至于浑化无迹。气氛悲壮淋漓,主意深刻含蓄。“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诗人着意暗示和渲染悲剧的场面,以凄凉的惨状,揭露好大喜功的将军们的罪责。尤可注意的是,诗人在激烈的战争进程中,描写了士兵们复杂变化的内心活动,凄恻动人,深化了主题。全诗处处隐伏着鲜明的对比。从贯串全篇的描写来看,士兵的效命死节与汉将的怙宠贪功,士兵辛苦久战、室家分离与汉将临战失职,纵情声色,都是鲜明的对比。而结尾提出李广,则又是古今对比。全篇“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二句最为沈至”(《唐宋诗举要》引吴汝纶评语),这种对比,矛头所指十分明显,因而大大加强了讽刺的力量。

《燕歌行》是唐人七言歌行中运用律句很典型的一篇。全诗用韵依次为入声“职”部、平声“删”部、上声“麌”部、平声“微”部、上声“有”部、平声“文”部,恰好是平仄相间,抑扬有节。除结尾两句外,押平韵的句子,对偶句自不待言,非对偶句也符合律句的平仄,如“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碍石间”;押仄韵的句子,对偶的上下句平仄相对也是很严整的,如“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这样的音调之美,正是“金戈铁马之声,有玉磐鸣球之节”(《唐风定》卷九邢昉评语)。(徐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