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二首)

【作者介绍】柳宗元(七七三--八一九),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县)人。德宗贞元进士。顺宗时,曾参加王叔文革新集团,任礼部员外郎。宪宗即位,王叔文集团受到打击而失败。他被贬为永州司马,后又改柳州刺史。在地方上还是惓惓以民间疾苦为念,如将抵押中的穷苦百姓,设法赎取,免得沦为奴隶。四年后,死于柳州,柳州人民因而很怀念他。

他以名进士而为御史,很想有所建树,也为王叔文所赏识。失败后,两贬边州,对他思想上创作上都起过激发作用。当他将贬柳州时,刘禹锡也将贬播州(今贵州遵义市),他因与禹锡是同年及第,又看到刘母在堂,一去势将母子永诀,便要求对调。后来大臣也为禹锡申请,遂改任连州。仅此一举,其人足传。《新唐书》本传中故特加记述,韩愈《柳子厚墓志铭》中对此也记述得颇有声色。刘禹锡《重祭柳员外文》中故有“千哀万恨,寄以一声”语。

他是唐代古文运动的主将,又是杰出的思想家、政论家。知识极为渊博。他的诗,刻划山水,反映现实,朴茂奇崛,各有风貌。山水诗如《渔翁》、《江雪》诸篇,尤其有性格化的特包。但诗文相比,则诗不如文。

晨诣超师院读禅经〔1〕

汲井漱寒齿〔2〕,清心拂尘服。

闲持贝叶书〔3〕,步出东斋读。

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4〕

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5〕

道人庭宇静〔6〕,苔色连深竹。

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7〕

澹然离言说〔8〕,悟悦心自足〔9〕

【注释】

  1. 诣(意yì),到。超师,名叫超的僧人。师,对僧人的尊称。禅经,佛经,凡与佛教有关的事物多加“禅”字。
  2. 汲井句,漱井水是为了清心。
  3. 贝叶书,古印度人多用贝多罗树的叶子写佛经,故佛经也称贝叶经。
  4. 真源两句,意谓世俗对佛经中的真正本意实毫不领悟,却去追求虚妄的事迹。了,全然。逐,追求。
  5. 遗言两句,意谓佛家的遗言原也希望能够暗合,只是我秉性如此,又如何得到精通。实是说儒、释两家不相通。冥,暗合。缮,修持。
  6. 道人,指超师。
  7. 日出两句,意谓日出之后,青松在雾露余光中,就像上过油脂一样。膏沐,本指润发的油脂。
  8. 澹然句,意谓此时对着庭院景物只觉心地宁静,难以言说。澹然,宁静貌。
  9. 悟悦,悟道之乐。

【说明】

在永州时作。实以儒家思想讽世俗之佞佛。下半段是说,他对佛学精义原不甚在意,倒是道人的庭院景物,使他流连赏玩,到了忘言的境界。

【鉴赏】

此首诗为诗人被贬永州时所作。他生活在一个腐朽衰败的时代,身为统治阶级的一员,客观上受到无数打击,主观上又受到儒、释、道“三教调和”思想的限制,结果才不得施展政治抱负,贬斥终身,壮志未酬,走完了悲剧的一生。他像当时大多数有志于积极用世的封建知识分子一样,在社会政治思想和伦理道德观念上坚信儒家学说,以实现尧、舜、孔子“圣人之道”为奋斗的最终目的;同时又在佛教盛行的唐代崇信佛教,主张“统合儒释”(《送文畅上人登五台遂游河朔序》)。不过,他的崇信佛教,与王维愚妄地佞佛逃世不同,与白居易以信佛寓“独善之志”也不同。他是把佛教与诸子学说并列看待,想从中找出积极有益的内容作为济世的手段,以实现“辅时及物”的理想。不幸的是他没有也不可能如愿,由于自身思想上的主观唯心主义因素和思想方法上的形而上学倾向,最终落入了佛教唯心主义的泥沼。特别是在他遭贬永州之后,由于政治上的失意,前途无望,更促使他到佛教中去寻求宁静与解脱,其时佛教对他的消极影响就更明显了。

这首诗的主要内容是:清晨早起,他到住地附近一个名叫超的僧人(师)的寺院里去读佛经,有所感而写下这首五古抒情诗,既表达了他壮志未已而身遭贬谪,欲于佛经中寻求治世之道的心境,又流露出寻求一种超越尘世,流连于冲淡宁静的闲适佳境的复杂心情。

头四句总说“晨诣超师院读禅经”。诗人把研读佛典安排在一天中最宝贵的时刻。“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清晨早起,空气清新,以井水漱牙可以清心,又弹冠振衣拂去灰尘,身心内外俱为清净方可读经。可见用心之虔诚,充分表现了诗人对佛教的倾心和崇信,其沉溺之深溢于言表,不啻教徒沐浴更衣以拜佛祖。“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贝叶书简称贝书,佛经之泛称。古印度人多用贝多罗树叶经水沤后代纸,用以写佛经,故名。一个“读”字,是全诗内容的纲领;一个“闲”字,是全诗抒情的主调。诗人贬居永州,官职虽名曰“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但只是个“闲官”而已。闲人闲官闲地,无政事之烦扰,亦无名利得失之拘牵,正是难得清闲,正好信步读经。就读经来说,闲而不闲;就处境而言,不闲而闲,其复杂心情曲曲传出。

中间四句承上文“读”字而来,正面写读“经”的感想。这里有两层意思:前二句“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是说书中真意不去领悟,妄诞之言世所追逐。诗人以自身崇信佛学的正确态度讽喻世俗之佞佛,即对于佛经中的真正本意全然不去领悟,而对于书中一切迷信荒诞的事迹却又尽力追求而津津乐道。正如诗人在《送琛上人南游序》中所批评的那样:“而今之言禅者,有流荡舛误、迭相师用,妄取空语,而脱略方便,颠倒真实,以陷乎己而又陷乎人。”(《柳宗元集》卷二五)言下之意正好表明自己学习佛经的正确态度和对佛经的深刻理解。后二句转写对待佛经的正确态度。“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意思是说:佛家遗言值得深思,修养本性怎能圆熟?“冀可”是希望能够的意思。言佛教教义艰深,必须深入钻研思考,如果只用修持本性去精通它,是不可能达到精审圆满的目的的。言下之意是说:愚妄地佞佛不足取,只有学习它于变革社会有益的内容才算真有所得。这反映了诗人对佛教教义及其社会作用的主观的特殊理解。对此,诗人也有批评说:“又有能言体而不及用者,不知二者之不可斯须离也。离之外矣,是世之所大患也。”(同上)联系诗人在对待佛教问题上与韩愈的辩论就更清楚了。韩愈辟佛,是热心张扬“道统”的儒学家,主张对僧侣“人其人,火其书”;而柳宗元却认为在佛教教义中包含着与儒家圣人之道相通的有益于世的内容,否定“天命”的主宰。诗人自以为对佛教的精义和作用已有深刻的领会,殊不知结果不是他利用佛教以济世,而是佛教利用他作了宣传宗教唯心主义和宗教迷信的工具;而他自己最终也陷入了佛教识破尘缘、超脱苦海的消极境地。

末六句承上文“闲”字而来,抒发诗人对寺院清净幽闲的景物的流连赏玩,到了忘言的境界。这里也写了二层意思:前四句写景,后二句抒情。先看前四句:“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意谓超师寺院何其幽静,苔色青青连着翠竹。旭日东升晨雾滋润,梳洗青松涂以膏沐。“道人”实指“超师”,“庭宇”呼应“东斋”,既言“步出”则寺院环境尽收眼内,一个“静”字总括了它的幽静无声和诗人的闲适心境。是景物之静,也是诗人内心之静。而苔色青青,翠竹森森,一片青绿,又从色调上渲染了这环境的葱茏幽深。“日出”照应“晨”,紧扣题目,再次点明时间。旭日冉冉,雾露濛濛,青松经雾露滋润后仿佛象人经过梳洗、上过油脂一样。这是用拟人法写青松,也是用“青松如膏沐”进一步写环境的清新。这就使读者体会到诗人通过优美宁静的寺院之景传达出一种独特的心境和思想感情。这是“闲人”眼中才能看得出的静谧清幽之景,抒发的是“闲人”胸中才有的超逸旷达之情。再看结尾二句:“淡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意思谓宁静冲淡难以言说,悟道之乐心满意足。诗人触景生情,直抒胸臆,看来似乏含蓄,有蛇足之嫌,但一经道破,又觉意味更深一层。它既与前面的景物相连,写出“闲人”欣喜愉悦而又多少带点落寞孤寂的韵味;又与前面的读“经”相呼应,诗人自认为是精通了禅经三昧,与当时的佞佛者大相径庭,其悟道之乐自然心满意足了。这就又透露出诗人卑视尘俗、讽喻佞佛者的孤傲之情。而这两者——情景与读经,前后呼应,融为一体。诗人巧妙地把自然景物契合进自己主观的“禅悟”之中,其感受之深,妙不可言,真是达到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境界。从章法上看,全诗自晨起读经始,至末以日出赏景惮悟终,浑然无痕,相映成趣。读完此诗,姑且抛开诗人对佛经所持的错误态度不论,不能不为诗人的于逆境中读经养性、追求事理而又超脱尘俗、寄情山水、怡然自适的复杂心境所感动,从而进到那种“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幽深寂静的艺术境界中去。诗中有禅味而又托情于景,情趣浓郁。

溪居〔1〕

久为簪组束〔2〕,幸此南夷谪〔3〕

闲依农圃邻〔4〕,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5〕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6〕

【注释】

  1. 溪居,指零陵(永州的治所)愚溪,柳宗元曾筑室于溪之东南。
  2. 簪组,犹簪缨,古代官吏的冠饰,这里是做官的意恩。束,束缚。
  3. 幸此句,实是反话正说。南夷,这里指当时南方的少数民族地区。谪,流放。
  4. 农圃,犹农田。
  5. 夜榜(旁bàng),夜航。榜,本指摇船用具。
  6. 楚天,永州古属楚地。

【说明】

谪居时作。首尾四句,实隐含牢骚意,沈德潜所谓“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间言外,时或遇之”。

【鉴赏】

元和五年(810),柳宗元在零陵西南游览时,发现了曾为冉氏所居的冉溪,因爱其风景秀丽,便迁居是地,并改名为愚溪。

这首诗写他迁居愚溪后的生活。诗的大意是说:我久为做官所羁累,幸好有机会贬谪到这南方少数民族地区中来,解除了我的无穷烦恼。闲居无事,便与农田菜圃为邻,有时就仿佛是个山林隐逸之士。清晨,踏着露水去耕地除草;有时荡起小舟,去游山玩水,直到天黑才归来。独往独来,碰不到别人,仰望碧空蓝天,放声歌唱。

这首诗表面上似乎写溪居生活的闲适,然而字里行间隐含着孤独的忧愤。如开首二句,诗意突兀,耐人寻味。贬官本是不如意的事,诗人却以反意着笔,说什么久为做官所“累”,而为这次贬窜南荒为“幸”,实际上是含着痛苦的笑。“闲依”、“偶似”相对,也有强调闲适的意味,“闲依”包含着投闲置散的无聊,“偶似”说明他并不真正具有隐士的淡泊、闲适,“来往不逢人”句,看似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毕竟也太孤独了。这里也透露出诗人是强作闲适。这首诗的韵味也就在这些地方。沈德潜说,“愚溪诸咏,处连蹇困厄之境,发清夷淡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间言外,时或遇之。”(《唐诗别裁》卷四)这段议论是很有见地的。(吴文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