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第47章 七灰斑马

男爵在前,伯爵在后,两人从一长串房间前面走过,这些房间都布置得富丽堂皇,但浮华而格调欠雅,因此显得格外刺眼。他们最后来到唐格拉夫人的女宾客厅,这是一间八角形的小厅,玫瑰色缎子壁布上又蒙了一层细薄柔软的印度平纹细布。椅子都是用陈年细木做的,并且镀了金,上面的缎子也都是古色古香的。门的正面画着布歇法国画家(1703—1770)。派的牧童。小客厅还挂着两幅秀雅的圆形彩粉画,和厅里的陈设很调和,有这点缀,小客厅成为整个府邸中唯一一间有其特色的屋子。这幢住宅的建筑师是帝国时期最负盛名的建筑大师之一,小客厅的布局却没有照那位大师和唐格拉先生定下的总图,而是由男爵夫人和吕西安·德布雷两人负责装修布置起来的。唐格拉先生按照他所理解的督政府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期间的历史时期,1795—1799年间由督政府执政,故名。时期的艺术风格,非常喜好古风,所以很看不上小客厅这样的小里小气的布置。然而一般情况下,他只有在带领客人时才有理由进这小客厅。实际上介绍客人的并不是唐格拉,倒是人家来介绍他,而且,他在这儿是受到欢迎还是冷淡,则取决于来客的这张脸能否取悦于男爵夫人。

唐格拉夫人虽然已是36岁,但她的秀色依然值得称道。这时她正坐在她那架细木镶嵌的精巧雅致的钢琴前面,吕西安·德布雷坐在针线桌前翻一本画册。伯爵来到之前,吕西安已有足够的时间向男爵夫人讲了许多关于伯爵的事。读者都知道,在阿尔贝的午餐桌上,基督山给客人们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德布雷虽然不是一个易受感动的人,但当时的印象却还不曾在他脑海中泯灭,而他也正是凭着这些印象向男爵夫人讲了一番伯爵如何如何。唐格拉夫人原先听莫瑟夫说过,现在又听吕西安的一番介绍,她的好奇心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所以这时候打开钢琴,翻开画册不过是社交场合的一种小小的手腕而已,借此掩盖真正要谈的话题。见到唐格拉先生进来,男爵夫人向他投来一个微笑,这可不是常有的事。伯爵一鞠躬后,男爵夫人则隆重而又优雅地报以屈膝礼。吕西安和伯爵认识不久,两人只是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吕西安又向唐格拉亲切而又随便地挥了一下手。

“男爵夫人,”唐格拉说道,“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基督山伯爵先生,他是我的罗马客户以最大热忱向我推荐的客人,我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在顷刻之间使我们漂亮的女士们为之倾倒,他来巴黎准备住一年,一年间打算花600万,这就意味举办一系列的舞会,筵席和夜宵,在这种种热闹的场合,我相信伯爵先生不会忘掉我们,当然,在我们的小小聚会上,我们也决不会忘掉伯爵先生。”

介绍中的奉承话虽然说得颇为粗俗,但是一个人来巴黎,一年之内要把一位亲王所能有的财产挥霍殆尽,这毕竟是千载难逢的罕事,所以唐格拉夫人不由得向伯爵望了一眼,眼神中不无青睐之意。

“您什么时候到的,先生?”男爵夫人问。

“昨天上午,夫人。”

“您是不是同往常一样,来自世界尽头?我听说这是您常有的事。”

“这一次只是从加的斯来,夫人。”

“噢,您来的这个季节太不好了,夏天巴黎非常可怕,没有舞会,没有聚会,也没有晚会。意大利歌剧在伦敦演,法国歌剧在各地演,就是巴黎除外。至于法国戏剧,您也知道,哪儿都不演。我们现在唯一的娱乐,只是练兵场和萨托里的几次很不像样的马赛。您自己有参赛的马吗,伯爵先生?”

“我嘛,夫人,”基督山说,“巴黎有什么我就喜欢什么,但我得有幸能先找到人,能如实告诉我法国的习惯是什么?”

“您喜欢养马吗,伯爵先生?”

“我一生中部分年华是在东方度过的,夫人,您知道,东方人只器重两件事,即骏马和美女。”

“啊,伯爵先生,”男爵夫人说道,“假如先说美人,那就可以更讨好女士们了。”

“您瞧,夫人,刚才我说对了,我需要一位教师来指导我熟悉法国的风俗习惯。”

这时,唐格拉男爵夫人的心腹侍女走进客厅,走到她的女主人身边,凑近她耳朵低声说了几句。唐格拉夫人的脸一下变得刷白,“不可能!”她喊道。

“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夫人。”侍女回答说。

唐格拉夫人于是朝她丈夫转过身去,“是真的吗?”

“什么事,夫人?”唐格拉诚惶诚恐地问道。

“侍女说的……”

“她向您说了什么事?”

“她告诉我,我的车夫正要把我的马往我车上套的时候,发现马厩里的马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我倒要问您呢。”

“夫人,”唐格拉说,“您听我说。”

“噢,我会听您说的,先生,因为我非常想知道您能向我说些什么。我请这二位先生给我们判个是非,我先向二位说说是怎么回事。二位先生,”男爵夫人接着说道,“唐格拉男爵先生马厩里有10匹马,其中两匹是归我的,这两匹马太迷人了,是巴黎最好的两匹骏马。您见过的,德布雷先生,这是两匹灰斑马。好呀!正是维尔福夫人要借我车子用的时候,正是我答应她明天用我车子去布洛涅森林的时候,两匹马却找不见了。唐格拉先生可能想赚这几千法郎,他就把马卖了。噢,我的上帝,这些投机倒把者,全是卑鄙的家伙!”

“夫人,”唐格拉回答说道,“这两匹马才四岁,性子太烈,我一直替您提心吊胆的。”

“唉,先生,”男爵夫人说,“您知道得很清楚,上个月我请来了巴黎最好的马车夫给我驾车,但愿您不至于连人带马一起卖了吧。”

“亲爱的,我一定再给您买两匹一模一样的,而且只要有,一定更漂亮,但是性子要温和宁静,免得我再这样担惊受怕。”

男爵夫人带着极为蔑视的神情耸了耸肩,但是唐格拉装作没有看见这种有损夫妇形象的动作,而是朝基督山转过身。“说实话,我很遗憾不能早一点认识您,伯爵先生。”他说道,“您的寓所得配置点东西吧?”

“当然要的。”伯爵说。

“我应该把这两匹马让给您,您想,我几乎是白送掉的,但是,我刚才说了,我是想脱手算了,这种马年轻人用合适。”

“先生,”伯爵说道,“我谢谢您,今天上午我已经买了马,相当好,价钱也不太贵。啊,德布雷先生,您不防看一眼,我想您是懂的。”

德布雷向窗口走去,这时唐格拉则赶紧走到妻子身旁。“您可知道,夫人,”他小声说,“有人愿出极高的价钱买这两匹马。我也不知道是哪个疯子,反正是想倾家荡产,今天上午派他的管家来买马,这样我从中赚了1.6万法郎。您就别生我气了,我分您4000法郎,2000给欧仁妮。”唐格拉夫人只是狠狠地朝她丈夫瞪了一眼。

“噢,我的上帝!”德布雷喊了起来。

“什么事?”男爵夫人问。

“我不会看错吧,这可是您的马,套在伯爵马车上的正是您的马。”

“我的灰斑马?”唐格拉夫人喊道,接着朝窗口奔去。“果然是这两匹。”她说道。

唐格拉惊得目瞪口呆。

“竟有这样的事?”基督山说,也装出一副惊诧的样子。

“简直不可思议!”银行家喃喃说道。

男爵夫人在德布雷耳边说了几句话,德布雷接着走到基督山旁边。“男爵夫人让我来问您一句,她丈夫卖给您这两匹马要了多少钱?”

“可我不大清楚,”伯爵说,“这都是我管家搞的名堂,想让我惊喜一下,我想花了我3万法郎吧。”

德布雷又去把伯爵的话告诉男爵夫人。一旁的唐格拉脸色刷白,狼狈不堪,伯爵看了显出一副同情的样子。“您看,”伯爵对他说道,“女人多么不知恩,您是体贴入微一番好心,可是男爵夫人根本不领情。说不知恩其实并不贴切,我应该说这是荒唐。但这都由不得人,人家喜欢的恰恰是有害的。请相信我,亲爱的男爵,最简便的办法就是先索性让她们随心所欲好了,假如她们自己碰得头破血流,那么至少她们只能怨自己不好。”

唐格拉没有再说什么,他预感到家里即将大吵一场,而男爵夫人早已是眉头皱紧,宛如奥林匹斯山上众神之王朱庇特锁紧双眉,预示着暴风雨将要来临。德布雷感到乌云密布,借口有事告辞脱身,而基督山看到自己再留下反而会弄巧成拙,于是向唐格拉夫人一鞠躬,也退了出来,让男爵去听他妻子的呵喝。

“很好,”基督山从客厅退出时想道,“我的目的已经达到,这一家的安宁现在已捏在我手中,一举手,一投足我即可赢得他们夫妇两人的心,真是天从人愿呀!但是,”他又想,“一切都可以,只是没有介绍我认识欧仁妮·唐格拉小姐,其实我倒是很想认识她的。不过,”他脸上挂起他特有的微笑,接着想道,“现在只是刚到巴黎,时间还很充裕……以后伺机再说吧。”伯爵一边想一边上了马车,回到寓所。

两个钟头以后,唐格拉夫人收到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信是基督山伯爵写的,他说他不想刚踏入巴黎社交界就让一位漂亮的女士伤心,所以恳请收下本属于她的那两匹马。送回的两匹马全都挂着唐格拉夫人刚才看到的鞍辔,只是每匹马的耳朵上佩戴的每朵玫瑰花结中央又多了一颗钻石,这是伯爵吩咐钉上的。唐格拉先生也收到了伯爵来信,请他允许给男爵夫人送上一份百万富翁一时兴致所至而送的礼物,同时请他谅解,马是按东方礼节送回的。

当天傍晚,基督山由阿里陪着去了奥特伊。第二天下午3点钟左右,阿里听到铜铃响了一声,于是来到伯爵书房。

“阿里,”伯爵说道,“你经常在我面前讲你怎么会抛套马索,是不是?”

阿里点点头,又非常神气地挺起了胸膛。

“很好!……那么,您能用套索拉住一头牛吗?”

阿里点点头。

“老虎呢?”

阿里又点点头。

“狮子呢?”

阿里做了一个抛套索的动作,又学狮子脖子被勒紧时吼叫的样子。

“很好,我明白了。”基督山说,“你捕捉过狮子没有?”

阿里自豪地昂着脑袋。

“但是你能不能拉住两匹狂奔的烈马?”

阿里微笑了一下。

“很好!你听着,”基督山说,“过一会儿有一辆马车冲过这儿,拉车的两匹马是我昨天用的那两匹灰斑马。你就是被撞倒碾死,也得让那辆马车在我门前停下。”

阿里来到街路上,在门口前的石板路上划了一道线,然后回来把划的线指给两眼一直盯着他的伯爵看。伯爵轻轻拍了拍阿里的肩膀,这是他对阿里表示称赞的一种方式。接着这努比亚黑人来到小楼临街的墙角,靠着墙脚石,吸他的土耳其长管烟斗,基督山则回到自己屋里,把这事放一边不管了。但是将近5点钟的时候,也就是伯爵估计那马车该过来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一丝几乎察觉不出的焦虑,他在一间临街的房间里踱来踱去,每过一会儿便竖起耳朵仔细听一下,又不时走到窗前看一眼。他看到阿里不慌不忙吐着烟,看来这努比亚黑人一心扑在这份重要的差使上了。

突然,远处响起风驰电掣般驰来的车轮声,顿时过来一辆敞篷四轮马车,车夫正拼命地,然而又是徒劳地想把马拉住,只见两匹烈马倒竖起马鬃,逐日追风似地向前狂奔。车上是一位年轻女人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两人紧紧搂在一起,吓得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了。马车颠得嘎嘎直响,轮子只要一碰上石块或横倒着的树木什么的,车将马上翻倒砸个粉碎,街上的人一看到这急驰而来的马车,无不吓得哇哇直叫。阿里马上放下烟斗,从口袋掏出套索,朝前抛过去,在空中套成三个圈,把左边那匹马的两只前脚紧紧缠住,而阿里自己顺着猛烈的冲力向前奔了三四步。但是阿里跑完这三四步,那匹已被套住的马双脚跪倒下来,压在车辕上。车辕咔嚓一下被压断,边上那匹没有倒下的马还想往前跑,但已被拖住跑不动了。车一下刹住,车夫乘势从他座位上跳下车,但这时阿里已经用他钢铁一般的手指紧紧扣住第二匹马的鼻孔,那马疼得嘶叫着,一边抽搐,一边在已跌倒的那匹马边上卧倒下来。这前前后后不过是子弹出膛击中目标的一瞬间而已,但就在这一瞬间,前面房子里一个人领着好几个仆人冲到了出事的地点。车夫刚把车门打开,冲过来的那人把车上的妇人抱下车,妇人一手还死死抓着车座上的垫子,一手把已经吓昏过去的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基督山把母子两人一起抱到客厅,放他们在长沙发上躺着,“放心吧,夫人,”他说道,“您已经得救了。”

女人苏醒过来,但仍说不出话,只是指指她儿子,那焦灼的眼神正说明她在急切求救。

“我明白您的意思,夫人,”伯爵说,一面细细查看孩子,“但是您可以放心,他没有什么事,只是由于害怕一时缓不过来。”

“噢,先生,”女人喊道,“您这话仅仅是安慰我吧?您看,他脸色多么苍白!我的孩子!我的儿子!我的爱德华!对妈妈说话呀!啊,先生,快派人找医生。谁来救救我的孩子,我家财产全部送给他。”

基督山摆摆手,叫这位泪流满面的母亲不必惊慌,然后打开一只小箱,拿出一只波希米亚出产的包金小瓶,瓶里是一种血红色的药水,他往孩子嘴唇上滴了一滴。孩子虽然还是毫无血色,但已能睁开眼睛了。旁边看着的母亲立刻喜出望外,“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她喊道,“是谁把我从大难中救出,又给我这样的幸运?”

“夫人,”基督山说道,“本人能为您排忧解难而甚感荣幸,此地正是敝舍。”

“啊,好奇心害死人呀!”夫人说道,“整个巴黎都说唐格拉夫人的马了不起,我就昏头昏脑想试试。”

“什么?”伯爵真是曲尽其妙,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说,“这两匹马是男爵夫人的?”

“是的,先生,您认识男爵夫人?”

“唐格拉夫人吗?……我已有幸认识。原来闯祸的是这两匹马,见到您能脱险,我也就更感欣慰了,因为这场险情,您应该责怪我不好。昨天我向男爵买了这两匹马,不过男爵夫人显得非常舍不得,所以我又把马送回去,算是我的礼物,请她笑纳。”

“那么您就是基督山伯爵?昨天埃尔米娜对我说了许多关于您的事。”

“是的,夫人。”伯爵说。

“先生,我是埃洛依丝·维尔福夫人。”伯爵彬彬有礼一鞠躬,似乎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呵,维尔福先生定将感激不尽。”埃洛依丝接着说道,“他得感谢您救了他的妻子和孩子的两条命。真的,要不是您那勇敢的仆人前来相救,我这宝贝孩子和我本人也就没命了。”

“喔,夫人,想起您当时的险情,我现在还是毛骨悚然。”

“噢,我希望您能允许我对这位赤胆忠诚的仆人给予重赏。”

“夫人,”基督山回答说,“我请您不必如此厚待阿里,称赞和赏金全都免了吧,我不能惯他养成这种习性。阿里是我奴隶,他救您就是为我效力,而为我效力是他的本分。”

“但他是冒了生命危险的呀。”维尔福夫人说,基督山这种俨然以主人自居的口吻使她不禁肃然起敬。

“我救了他的命,夫人,”基督山说,“所以,他的生命是属于我的。”

维尔福夫人不再多说,或许她正在想,此人果然一接触就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乘着彼此都不说话,母亲接二连三地吻那孩子,而伯爵则从从容容地把孩子端量一番。这孩子长得单薄纤弱,肤色白皙,如果像有的孩子长一头棕色头发,那倒也相称。但他的头发不但黑,而且又硬又直,遮搭在向前凸起的前额上,后边的头发一直披到肩上,把整个脸庞都框了起来,因而那一对本已充满狡黠和顽皮恶毒的眼睛更显机敏诡谲。他的嘴巴很宽,嘴唇又扁又薄,刚刚恢复了一点血色。这孩子只是8岁,但他的长相却已像是至少有15岁。他刚苏醒过来就乱踢乱蹬,从母亲怀抱中挣脱出来,过去打开伯爵装药水瓶的小箱子。然后,也不问问是否允许,就要拔那些小瓶的瓶塞,看来这是一个任性惯了的孩子。

“这些可不能碰,我的孩子,”伯爵急忙说道,“有几种药水是很危险的,不要说喝,就是闻一闻那就不得了。”

维尔福夫人吓得脸一下变白,立即抓住孩子胳膊,把他拉回身边。但是她自己刚刚定下神,也禁不住立即向那小箱子瞟了一眼,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这表情却又意味深长,正好被伯爵不失时机地捕捉到了。这时阿里走了进来,维尔福夫人笑盈盈地把孩子往身边又拉了一拉,“爱德华,”她说道,“你看,这个仆人好极了,他非常勇敢。刚才那两匹马拉着我们狂奔疯跑,马车马上会撞个粉碎,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把马拉住了。你应该谢谢他,要不是他赶到,我们两人都活不到这个时候了。”

孩子撅起嘴唇,傲慢地把脸扭向一边说:“他太丑了。”

伯爵微微笑了一下,仿佛孩子实现了伯爵的某种期望。维尔福夫人对孩子训斥了几句,但说得非常温和,如果爱德华是爱弥儿,显然这样的温和不是让—雅克·卢梭写《爱弥儿》的态度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学家、文学家(1712—1778),当过仆役,家庭教师等,后为《百科全书》撰稿人。《爱弥儿》是他创作的小说,论及儿童教育问题,亦名《论教育》,1760年因发表《社会契约论》和《爱弥儿》而受迫害离开法国。

“你看,”伯爵用阿拉伯语对阿里说,“这位夫人因为你救了他们母子两人的命,叫她儿子向你表示感谢,孩子却回答说你长得太丑了。”

聪明的阿里转过脸,朝孩子望了一会儿,看上去阿里还是声色不动,但是伯爵从他微微颤抖的鼻翼上看出,这努比亚黑人的心已被刺伤。

“先生,”准备告辞的维尔福夫人站起身,问道,“您常住这儿吗?”

“不,夫人,”伯爵回答说,“这是我买的一个歇脚地方,我住香榭丽舍大街30号。我看您已经完全恢复过来,想必打算回尊府。我已吩咐把那两匹马套我车上,阿里,这丑家伙,”他朝孩子微微笑了一下,“驾车送你们回府上。您的车夫暂先留下,照料修那马车,车一修好,用我的马直接送唐格拉夫人府邸。”

“可是,”维尔福夫人说道,“我再不敢坐这两匹马拉的车走了。”

“噢,您马上就会看到,夫人,”基督山说,“一到阿里手中,它们就会变得像羔羊一样温顺。”

这时阿里来到这两匹马旁边,它们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被人扶起来的。阿里手里拿了一块浸满香醋的海绵,在布满白沫和汗淋淋的马鼻子以及额角上擦了擦,两匹马几乎立刻呼哧呼哧地喘起来,整个马身子也颤抖了几秒钟。小楼前已围了一大群人,有的是看到撞坏的马车而止步不前的,有的是闻声过来看热闹的。阿里就在围观的人群中,把那两匹马套上伯爵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又把缰绳收一起,然后上车坐好。围观的人都十分惊讶,刚才他们还看到这两匹马像旋风一样地狂奔,而现在阿里必须狠狠抽打鞭子才能赶它们往前走。而且,虽然还是这两匹大名鼎鼎的灰斑马,现在却是呆头呆脑,趑趄不前,阿里也只是赶着它们用小碎步慢腾腾地踯躅而行,用了将近两个钟头的时间才把维尔福夫人送到她住的圣奥诺雷。

维尔福夫人回到家,焦虑不安的家人也平静下来,于是她立刻给唐格拉夫人写了一封信:

で装的埃尔米娜:

多亏基督山伯爵,我和我儿子刚才奇迹般地得以死里逃生。昨晚我们讲了许多关于这位伯爵的事,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就会见到他。昨天您谈他的时候兴致勃勃,我却孤陋寡闻,竭力嘲笑,但是今天我已看到,您那热情洋溢的介绍还没有完全反映出他所具备的,令人兴奋不已的品质。您的两匹马走到拉内拉的时候,突然疯了似地狂奔起来,眼看我们一旦撞上路边的树或村庄的界石,我和可怜的爱德华极有可能摔得粉身碎骨,这时,一个阿拉伯人,或者是黑奴,或者是努比亚人,总之,一个在伯爵手下听差的黑人冲了上来,我想这是伯爵授意的。那黑人不顾自己被碾碎的危险,一把截住了狂奔的两匹马,而他没有被碾死,这确实是个奇迹。于是伯爵急忙过来,把我和爱德华抱到他的小楼里,又救我儿子苏醒过来。最后我坐他自己的马车回家,您的车明天送您府上。您会发现由于这场事故,您那两匹马虚弱了许多,似乎变得迟钝了,简直可以说是它们恨自己竟然听凭一个人把它们征服了。伯爵托我转告您,让它们呆在垫草上休息两天,这两天全饲大麦,就会恢复原来的雄姿,也就是说,跟昨天一样吓人。

再见!我兜风回来却不向您表示谢意,再一想,要是因为您的马横冲直撞而记恨于您,那就不免是忘恩负义了。而且,正是有这横冲直撞我才得以见到基督山伯爵。我觉得这位超群出众的外国人,不仅富有百万,而且就是一个非常奇妙,非常有意思的谜,我准备不惜一切代价来研究一下,即使我再用您那马去布洛涅森林兜一圈,我也在所不惜。

出事的时候爱德华勇敢非凡,他最后晕过去了,但晕倒前不曾喊过一声,清醒后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您又会说我因为母爱而一叶障目,但是在这样一个柔弱娇嫩的可怜小身体内,确有着钢铁一般的灵魂。

我家可爱的瓦琅蒂娜向您家千金欧仁妮问好。我真诚拥抱您。

埃洛伊丝·维尔福

又及:请不论采用何种方式,设法让我在尊府会上基督山伯爵一面,我必须再见到他。另外,我已说服维尔福先生去拜访他,但望伯爵屈尊回访。

这一天晚上到处都在谈奥特伊的事,阿尔贝向他母亲叙说了一遍,夏托—勒诺在骑士俱乐部讲了一遍,德布雷则在大臣的客厅里描述了一番,博尚亲自执笔为伯爵捧场,在他的报上登了一段20行的社会新闻,于是,这位高尚的外国人一下成了风流女士们心目中的英雄。许多人赶到维尔福夫人那里签名约会,希望能及时去拜访,聆听夫人亲口评述这一妙趣横生的奇遇。

至于维尔福先生,正如埃洛伊丝所说,穿上黑礼服,戴上雪白的手套,带了穿着笔挺号衣的仆役上了马车,就在当天傍晚来到香榭丽舍大街30号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