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第44章 复仇

“伯爵先生要我从哪儿讲起?”贝蒂西奥问道。

“随你便,”基督山说,“反正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还以为布佐尼长老已经向阁下讲过了呢……”

“是的,可能零零碎碎地讲过,不过七八年过去了,我全都忘了。”

“这样我就不用担心阁下会嫌我烦,我可以……”

“讲吧,贝蒂西奥先生,讲吧,就当是我读晚报吧。”

“话得从1815年说起。”

“啊,”基督山说,“1815年,这可是有年头了。”

“是的,先生,可是这些事连细枝末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一样。我有个哥哥在皇帝的军队里服役,已经当上中尉,他那个团全部是科西嘉人。我哥哥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是孤儿,那时我5岁,他18岁,哥哥抚养我长大,待我像儿子一样。1814年波旁王朝的时候他结婚成家,后来皇帝从厄尔巴岛回来,我哥哥立即又去军队服役,在滑铁卢受了点轻伤,跟着队伍撤到卢瓦尔(法国地名。)。”

“你这是在给我讲‘百日’历史,贝蒂西奥先生,”伯爵说,“如果我没有记错,这部历史已经有人写了。”

“请原谅,阁下,不过一开始这些细节是得交待清楚,您也向我说了您不嫌我说话烦。”

“好吧,说下去吧,我说到做到。”

“有一天我们收到一封信。我得给您交待清楚,当时我们住在一个叫罗格里亚诺的小村,就在科西嘉角的顶头。信是我哥哥写来的,他告诉我们说,军队解散了,他准备取道夏托鲁,克莱蒙费朗,多姆山和尼姆回家。他说假如我有钱,请人把钱给他捎到尼姆,交给一个我们认识的小客栈老板,我跟那老板也真有点来往。”

“走私来往吧。”基督山说。

“嗨,我的上帝!日子总是要过的呀,伯爵先生。”

“倒也是,讲下去吧。”

“刚才我说了,阁下,我很爱我哥哥,所以我决定不托人捎钱过去,而是我自己送去。我有1000法郎,给嫂子阿森塔留下500,我拿500,于是上路去尼姆。路上没有什么难办的,我自己有船,也正好有点货要弄到海上去,捎带着我的事也就办了。可是货装好后,刮起了顶风,我们走了四五天还进不了罗纳河,最后我们总算进了河,接着溯流而上到了阿尔,我把船停靠在贝勒加特和博凯尔之间的什么地方,然后走陆路去尼姆。”

“该到正题了,是不是?”

“是的,先生,请原谅,不过阁下过一会儿就知道,我现在给您讲的绝对不是废话。那个时候,法国南方正在闹那场臭名远扬的大屠杀。有那么两三个强盗,叫特雷塔荣,特吕弗米和格拉方,在大街小巷一怀疑上什么人是拿破仑党的,就把什么人杀死。想必伯爵先生听说过这草菅人命的事了吧?”

“隐隐约约听说过,当时我在的地方离法国十分遥远。往下说吧。”

“到了尼姆,那简直就是在血泊中淌着走,每走一步路就遇到几个死尸,杀人凶手成帮结队的杀呀,抢呀,烧呀。一见到这腥风血雨的样子,我吓得直哆嗦。我自己倒没有什么,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科西嘉打鱼的,没有什么好害怕。而且正相反,那个年月对我们这些走私贩子来说,倒是个好时候。可是我哥哥是帝国的战士,刚从卢瓦尔的部队下来,还穿着军装,挂着肩章,事事处处都够他提心吊胆的了。我赶快奔到那客栈老板家,我的预感没有错,我哥哥是在前一天赶到尼姆,他刚敲门准备投宿,就在那家门口被人害死了。我四处打听找凶手,可是那些凶手太让人害怕了,谁也不敢告诉我他们姓什么叫什么。于是我想到了老听人谈到的法国司法机关,他们应该是无所畏惧的,我赶紧去找检察官。”

“这位检察官叫维尔福?”基督山漫不经心问道。

“是的,阁下,他是马赛来的,原先是马赛的代理检察官。他很是卖力,所以升了一级,据说他是最先向政府报告皇帝从厄尔巴岛返回的人之一。”

“于是,”基督山说,“你去找他了。”

“‘先生,’我对他说,‘我哥哥昨天在尼姆的大街上被人害死了,我不知道谁是凶手,而您的职责就是把凶手查出来。您是这儿的司法长官,司法没有能保护好人,那么总应该替受害人报仇雪恨才是。’

“‘你哥哥是做什么的?’检察官问。

“‘科西嘉部队的一名中尉。’

“‘那么,他是篡位逆贼的战士了?’

“‘是法**队的一名战士。’

“‘很好!’他回答说,‘他挥剑杀人,最后自己死于剑下。’

“‘您错了,先生,他死于匕首。’

“‘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法官回答说。

“‘可我已经跟您说了,我希望您能为我哥哥报仇。’

“‘找谁报仇?’

“‘找害死他的凶手。’

“‘我怎么知道凶手是谁呢?’

“‘您可以下命令去查。’

“‘查了有什么用?你哥哥很可能跟人吵架,在决斗时被打死的。这些老兵都是胆大妄为,帝国时代很是得意,可现在他们就狼狈了。而我们南方人既不喜欢大兵,也不喜欢胆大妄为。’

“‘先生,’我接着说,‘我来求您不是为我自己。我本人,哭也罢,报仇也罢,不就完了吗?可是我那可怜的哥哥有老婆,要是我再有个三长两短的,那可怜的女人准得饿死,因为她全靠我哥哥的薪饷过日子。请您为她向政府申请一点点抚恤金吧。’

“‘只有要革命,就会有灾难,’维尔福回答说,‘你哥哥是革命的牺牲品,这是厄运,所以政府在这方面对你们家没有丝毫义务。篡位逆贼的党徒在他们当政的时候对王党横加迫害,假如我们现在来清算这笔仇,你哥哥在今天有可能被判处死刑。这样做也是天经地义,因为这就是报复的法则。’

“‘什么!先生,’我喊了起来,‘您是法官,怎么能对我这样说话!……’

“‘科西嘉人都是疯子,我可以凭我名誉发誓。’维尔福先生说,‘他们还以为他们的同乡在做皇帝呢,你也太不识时务了,我亲爱的朋友,这种事你应该在两个月前来告诉我。今天来说就太晚了,你就走吧,假如你不想走,那我就叫人来送你走。’

“我朝他望了一会儿,想看看再求他管不管用。这个人是个木人石心,我于是凑近小声对他说:‘好吧,既然您了解科西嘉人,那么您应该知道他们是怎么说一不二的。您认为人家杀我哥哥杀得对,因为他是拿破仑党的,而您是保王党的。那好,我也是拿破仑党的,有件事我要当您面说清楚,我要杀您。现在我就向您宣布,我要为亲人报仇。您就好好注意,多多保重吧,因为下一次我们面面相对的时候就是您的忌日。’我一说完,乘他惊魂未定就赶紧打开门逃走。”

“哈哈!”基督山说道,“看你一副老实人的模样,贝蒂西奥先生,你竟然对检察官来这么一手!活该!可是,他至少得知道你们科西嘉人说的为亲人报仇有多厉害吧?”

“他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从那以后他一个人不出门,总是躲在家里,他又派人四处搜我。幸好我藏得神出鬼没,他没有办法找到我。这样,他可慌了,心惊肉跳的不敢再在尼姆呆下去。他要求调职,这家伙是个有影响的人物,就被任命到凡尔赛当检察官。可是,您也知道,科西嘉人只要发誓向仇人报仇,那就没有路近路远之分了。我虽然徒步行走,可是不管他的马车驶得多快,他抢在我前面从不超过半天的路程。杀死他不算难,我都找到上百次的机会,但重要的是杀死他而不被人发觉,尤其不能让人捉住,因为现在我不是管好自己就行了,我还得保护和供养嫂子。我盯了维尔福先生三个月,这三个月他每走一步路,每一次出门活动,每一次散步,没有我看不到的,他人到哪儿,我就盯到哪儿。终于我发现他鬼鬼祟祟来到奥特伊,我紧紧跟上,看到他进了我们现在这幢房子。但是他不像一般人那样从临街的大门进,他来的时候或者骑马,或者坐马车,但他把车和马都留在小客栈,然后从小门进来,您看,就是那边的小门。”

基督山点点头,意思是说,他果真在黑暗中看到贝蒂西奥说的那扇小门。

“我已经用不着老在凡尔赛呆着,于是我在奥特伊留下不走了,一边打听情况。假如我要干掉他,显然我应该在这儿布下陷阱。刚才门房已经向阁下说了,这房子是维尔福的岳父圣梅朗侯爵先生的。圣梅朗先生住凡尔赛,所以他用不着这乡村别墅,据说房子租给一个年轻寡妇用,只知道人家叫她男爵夫人。果然,我爬在墙上往里看,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个人在这花园里散步,花园四周根本没有什么窗户。那女人频频不断地朝小门这边张望,我明白了,这天晚上她是在等维尔福先生。在她走到离我很近的时候,虽然天色已经很黑,我还是看清了她的相貌,我看出这年轻漂亮的女子十**岁的样子,身材很高,金色头发。她只穿了身浴衣,腰身上也没有裹什么,我看出她已经怀孕,看样子到了妊娠后期。过了一会儿,小门打开了,有个男人走了进去,那女人以她能跑的最快速度迎过去,于是他们搂抱起来,又亲亲密密地接吻,然后双双进了屋。那男人就是维尔福先生,当时我估计,他出来的时候,尤其是他如果在夜里出来,准是一个人穿过整个花园。”

“那么,”伯爵问道,“后来你打听到那女人的名字没有?”

“没有,阁下,”贝蒂西奥回答道,“过一会儿你就知道,当时我来不及去打听。”

“接着讲吧。”

“那天晚上,”贝蒂西奥继续说道,“我本可以杀死这检察官的,可是我还没有把花园的布局摸透。我怕一下弄不死他,他一喊,再有什么人闻声赶来,那我就跑不掉了。我就决定等他们下一次幽会的时候再动手,为了不漏过任何一个情况,我在那花园围墙边的街上要了一个小房间。三天以后,晚上7点钟光景,我看到一个仆人骑着马从那宅院出来,又见他策马顺着小道朝塞夫勒的大路疾驰而去。我料想他去凡尔赛。我猜得没有错,三个钟头后那仆人带了一身的尘土赶了回来,他办完了差使。10分钟以后,又来了一个男人,是徒步走来的,身上裹了一件披风,他打开花园的小门,一进去就随手把门关上。

“我赶紧下来。虽然我没有看见维尔福的脸,但凭我自己怦怦心跳,我就知道是他。我横穿过大街,来到墙角那儿的墙脚石边上,我第一次偷看花园就是踩那墙脚石。这一次我不只是偷看而已,我从口袋里掏出刀子,试了试,刀尖确实非常锋利,接着我翻墙进了花园。一进去我就跑去看那小门,他把钥匙留在门上了,他虽然很小心,但也只是把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二圈。这样,我从这边跑不会有任何障碍。于是我开始察看地方,中间是一大片英国细草的草坪,草坪四角是枝叶茂密的树丛,树丛里开满了秋天的花朵。从小楼去那扇小门,或者从小门去楼里,维尔福先生不管是进还是出,他非得经过树丛不可。

“当时是9月底,风很大,苍白的月亮朦朦胧胧,又时时被在天上疾驰的大朵浓云遮掩,只照得那条通到屋子的沙子小径蒙蒙发白,却穿不透又密又黑的树丛,人要躲在树丛里,他仅管放心,决不会有谁能发现他。我躲进的树丛离维尔福必然要经过的路最近。一钻进树丛,一阵阵的大风吹得树枝朝我头顶压下来,我觉得在呼呼的风声中似乎有呻吟的声音。可是,您知道,或者说得更正确些,您不知道,伯爵先生,伺机行刺的人总觉得仿佛听到空中发出阵阵沉闷的喊叫声。两个钟头过去了,中间我好几次觉得又似乎听到那呻吟的声音。最后午夜12点钟敲响了。

“当最后一声凄凄颤抖的钟声还在回响的时候,我看到刚才我们下来的暗梯窗口被一道淡淡的灯光照亮。门打开了,裹披风的人走了出来。此时此刻我毛骨悚然,但为这时刻我刻意准备了多长时间呀!说什么我也不会手软,于是我拔出刀子,把刀刃打开,就等着动手了。穿披风的人径直向我走来,这块地方正好无遮无盖,他渐渐走近,我似乎发现他右手握着一件凶器。我怕了,倒不是怕跟他拼,我是怕功亏一篑。到他离我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我才看明白,刚才我把铁铲当成凶器了。

“我还没有猜透维尔福先生为什么手里拿把铁铲,他倒是在树丛边上站下,左右前后环视了一下,然后开始在地上挖起坑来。这时我才发现他在披风下面掖着什么东西,只见他把披风脱下放草地上,这样他干起来就利索了。不瞒您说,这时我的仇恨之中又搀进了一点好奇,我想看看维尔福在那儿究竟干什么,于是我屏住气,一动不动地等着。接着我有了一个主意,当我看到检察官从披风底下捧出一只两尺长七八寸宽的小箱子的时候,这主意就打定了。

“我看着他把小箱子放进土坑,重新填上土,又用脚把刚填上的土踩实,他是想让这半夜深更干的活不留一丝痕迹下来。这时我呼地向他猛扑过去,一刀刺进他的胸膛,一面说:‘我是日奥瓦尼·贝蒂西奥!拿你的命偿我哥哥的命,拿你的财宝给他的寡妇。’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这几句话,看来不像,因为他喊都没有喊一声就栽地上了。我只觉得他那滚烫的血溅在我手上,喷到我脸上。当时我像是醉汉,也像在发狂,但是那血不但没有使我冲动,反而使我清醒过来。一转眼的工夫,我便用铁铲把小箱子挖了出来,然后为了不让人看出我把东西拿走,我又把土填上,接着我把铲子从墙头扔到外面,我再冲向小门,从外面把锁连拧两圈给锁上,拿上钥匙走了。”

“好呀!”基督山说,“看来,这是连杀带偷呀。”

“不,阁下,”贝蒂西奥回答道,“这是为亲人报仇,物归原主。”

“那钱至少是个整数吧?”

“那不是钱。”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基督山说,“你不是说过什么孩子的事吗?”

“一点不错,阁下。我大步流星来到河边,在河堤边上坐下。我急着想知道这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就用刀子把锁撬开。里边是一个优质细麻布做的襁褓,包着的孩子是刚出生的婴儿。婴儿的脸已发紫,小手发青,看来他是因为脐带缠住脖子窒息死过去的。但是他身子还没有凉,我犹豫起来,不忍心把他扔进我脚下淌着的河水里。果然,过了一会儿我觉得他胸口那儿轻轻跳动,我把他脖子上缠着的脐带解开。以前我曾在巴斯蒂亚医院做过护工,我就照医生凭证,细麻布的襁褓说明孩子的父母是有钱人,我身上的血可以是孩子溅的,也可以是别的什么人溅的。他们没有任何怀疑,告诉我育婴堂在什么地方,原来就在地狱街的头上。这时我多了一个心眼,把襁褓撕成两片,襁褓上的两个字母,包孩子的那半截留上一个,我把另外半截留了下来。然后,我把孩子放进收孩子用的转柜,拉响门铃,接着拔腿就跑。两个星期后我回到罗格里亚诺,我对阿森塔说,‘你宽心吧,嫂子,伊斯拉埃尔死了,但我给他报了仇。’

“于是,她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把事情给她讲了一遍。

“‘日奥瓦尼,’阿森塔对我说,‘你应该把孩子带回来,我们可以当他失去的父母,给他取名叫贝内代多(科西嘉方言,意为“祝福”。),看在这好事的份上,上帝也是会替我们祝福的。’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留下的半截襁褓给了她,以后我们如果过日子宽裕一些,倒也可以把孩子要过来。”

“襁褓上的是哪两个字母?”基督山问道。

“一个是h,一个是N,字母上面是男爵冠冕环带。”

“天哪,我看你都会使用起纹章方面的术语了,贝蒂西奥先生!你在什么地方学过家谱学?”

“在您手下当差什么都能学到,伯爵先生。”

“接着讲,我想知道两件事。”

“哪两件,老爷?”

“这个男孩后来怎么样了?你不是告诉我这是个男孩吗,贝蒂西奥先生?”

“没有,阁下,我不记得说过这个话。”

“我以为是听您说过的,可能是我弄错了。”

“不,您没有弄错,这的确是个男孩。可是,刚才阁下说想知道两件事,那第二件是什么呢?”

“第二件事是这样的,当时你提出来要请神甫听你作忏悔,后来按照你的要求,布佐尼长老上尼姆监狱去看你,那么当时人家告你犯了什么罪呢?”

“这话说起来可能很长,阁下。”

“那有什么关系?现在刚10点钟,你知道我不爱睡觉,我想你现在不见得很想睡觉吧。”

贝蒂西奥鞠了一躬,接着又讲起来。“当时我重操旧业,又使劲做起走私来,这一半是为了驱散总在我心头萦绕的往事,一半是接济那可怜的寡妇。那时走私这生意比较好做,革命以后总有一段时间法纪松弛。南方沿海的警戒特别马虎,因为那里骚乱此起彼伏,阿维尼翁,尼姆,于宰斯各地接连不断出事,可以说政府对我们是在休战,我们也正好乘机同沿海各处联络起来。从我哥哥在尼姆的大街上被人暗杀以后,我就不愿意去那儿,所以和我们合伙做生意的那家客栈老板看到我们不去找他,他就自己过来找我们,在贝勒加特到博凯尔的路上开了一个分店,店名叫加尔桥客栈。这样,在埃格莫特,马尔提格和布克一带,我们有十几个货栈,不但可以存货,而且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藏身躲过海关职员和宪兵。走私这行当,只要机灵,再加上肯干,那是很有赚头的。我原本在山里过我的日子,现在多了一份心事,更怕宪兵和海关了,一旦把我送到法官面前,那就是审问,一审问就要追根问底查我过去,查我过去的老账,现在要查出什么事,那就比走私进口雪茄,无照贩卖成桶的烧酒严重得多了。所以我宁肯被打死千次,决不能被逮住一次。我也干了惊天动地的事,不止一次体会到,如果我们过分顾惜自己的身体,这几乎就是我们成功的唯一障碍,因为我们的事必须速决速断,做起来又得大刀阔斧决不手软。也确实是这样,一个人只要把命都肯豁出去,那他与别人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别人和他不可同日而语了,而且谁下了这个狠心,他就顿时力大十倍,顿时眼光远大。”

“讲起哲学来了,贝蒂西奥先生!”伯爵打断他的话说道,“你这一生什么都干过一点吧?”

“啊,不好意思,阁下!”

“不,不,只是夜里10点半钟讲哲学,这毕竟晚了一点。但是,除此以外我没有任何异议,我觉得你说的话是对的,什么流派的哲学都讲不出这种话来。”

“我跑的地方越来越远,收获也越来越多,我们那份小小的家产也在渐渐增长。有一天我正要出门去跑一趟,阿森塔说:‘你走吧,你回来的时候我会让你吃一惊的。’我问她有什么事,问也白搭,她不肯多说一句,于是我就走了。这一趟走了将近六个星期,我们在卢克意大利地名。装了油,又在里窝那上了英国棉花,脱手卸货的时候也是顺顺当当的,我们都分到了红利,高高兴兴地回来了。一回家,我第一眼就看到阿森塔房间最显眼的地方多了一只摇篮,同整个房间相比,这摇篮是够华丽的了,里边躺了一个七八个月的婴儿。我高兴得喊了起来。我杀了那检察官以后,心里唯一感到愁闷的是后悔不该扔下那孩子不管。当然,对暗杀这事本身,我一点也不后悔。可怜的阿森塔看出了我的心事,乘我不在家,她拿上半截襁褓,又怕忘了,记下孩子交育婴堂的确切日期和时间。她上路去了巴黎,又自己跑去要回孩子,人家没有说什么不同意的,把孩子交回给她。啊,我不瞒您说,伯爵先生,看到这可怜的小生命在摇篮中躺着,我心里真是激动,泪水夺眶而出。‘说真的,阿森塔,’我喊了起来,‘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上帝会降福于你的。’”

“这就不如你的哲学那样确切了,”基督山说,“其实,这不过是信仰而已。”

“嗨!阁下,”贝蒂西奥接着说道,“您说得对,上帝恰恰是让这孩子来惩罚我。邪恶的天性从没有这样早就原形毕露的,但决不能说这孩子养得不好,我嫂子待他简直像待个小王孙。这男孩脸蛋长得很漂亮,一对浅蓝色的眼睛就像中国瓷器的釉彩,同奶油一般白白的底色非常相称,只是他那金黄色的头发太鲜艳,面相反而显得怪了,他的眼神也就更机灵,笑也显得更狡黠。也真是倒霉,有句谚语说‘棕色头发的人,非好即坏,’这话说贝内代多也真说着了,他自小就显得非常毒。是的,他母亲的溺爱也纵容了他最初的坏习性。为这孩子,我可怜的嫂子居然走到四五里外的市镇集市上买刚上市的水果和最精美的糖果,但放着帕尔马的橙子和热那亚的罐头他偏不吃。我们家果园的栗子和苹果也随他吃个够,可他偏偏钻过篱笆去偷吃邻居家的栗子,或者躲在他那顶楼上吃苹果干。

“贝内代多大概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我们的邻居瓦齐里奥找上门来对我们说,他钱袋里少了一个路易。这邻居完全像我们那里的风俗习惯一样,什么钱袋和首饰的,都不收好锁起来,因为,伯爵先生跟我们一样清楚,科西嘉岛上没有偷东西的人。我们以为瓦齐里奥数错钱了,可他一口咬定不会有错的。这一天贝内代多一大早就不在家,我们非常着急,直到傍晚我们才看到他牵着一只猴子回来,他说这猴子栓在一棵树底下,他顺手捡来的。这淘气孩子不知道想什么才好,一个月来一心想要只猴子。罗格里亚诺村子里正好来了个卖艺人,他有好几只猴子,贝内代多看了猴把戏高兴极了,那荒唐念头肯定是卖艺人教他的。‘我们这儿的村子没有猴子,’我对他说,‘更没有拴着的猴子,老实告诉我,你怎么把这猴子弄来的?’贝内代多咬定他的谎话,又添枝加叶地说了许多,完全是一派胡言乱语,一句实话也没有。我火了,他却哈哈笑了起来,我吓唬要打他,他往后退了两步。‘你不能打我,’他说,‘你没有这权利,你不是我亲爹。’

“我们始终不知道是谁把这要命的秘密告诉他的,可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瞒着他。不管怎么样吧,短短一句话孩子的本性全清楚了,我几乎吓傻了,扬起的手又落下,连碰都不碰那恶小子。孩子得胜了,而这次胜利之后他越发大胆。自那个时候起,他越来越不配阿森塔对他的疼爱,然而阿森塔对他似乎越来越溺爱。阿森塔给他钱,他却随意胡花,阿森塔想劝也劝不了,他还拿钱干出种种荒唐事,阿森塔想拦却又没有这胆子。我在罗格里亚诺的时候,事情还算有点样子,但是只要我一走,贝内代多倒成了一家之主,什么都弄得一团糟。他刚满11岁,他的伙伴却都是在十**岁的大小伙子中交上的,而且一个个都是巴斯蒂亚和科尔特的恶少,闹过几档恶作剧——其实真可以往重里说,法院还给我们警告。我慌了,因为只要有传讯,后果就惨了。正好我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离开科西嘉出去走一趟,我考虑了很长时间,出于预感,我得想法躲掉某种祸事,于是我决定带贝内代多一起走。走私贩子的生活紧张而且辛苦,船上纪律严明,我希望能改变他那虽然还没有可怕到堕落,但也快要堕落的性格。

“我把贝内代多拉到一边,叫他跟我一起走,又许了好多能让一个12岁的孩子听了高兴的好话。他从头至尾只听我说,等我说完了,他却哈哈大笑起来。‘你疯了吧,叔叔?’他说,高兴的时候他就这样叫我,‘放着我现在的日子不过,却要过你那种日子!放着我现在这样美美的,啥事不干的舒服不要,却要去玩命干活,像你这样自讨苦吃!夜里挨冻,白天太阳烤,东藏西躲的没完没了,刚露个头就挨枪打,吃尽这些苦头只为弄一点小钱!钱,我要多少有多少,我一开口要,我妈就给我钱。你瞧瞧吧,你给我说的我要是答应了,那我就是傻瓜一个。’他竟这样大胆,说出这一番道理,我惊得愣住了。贝内代多转身就找他的伙伴去玩,只见他远远地指着我向他们说话,把我当个大傻瓜。”

“可爱的孩子!”基督山喃喃说道。

“噢,他要是我亲生的,”贝蒂西奥接着说,“他要是我儿子,或者至少是我亲侄子,我很可以把他引到正路上来,因为良心就是力量。但是想到我要打的这孩子的父亲死在我手里,我就狠不起来,不敢揍他训他。我劝过我嫂子,可是一说起这些事,她总是护着这不幸的孩子。她也不瞒我,她好几次少过钱,数目都相当大。我就告诉她,有一个地方她可以把我们这小小的财宝藏起来。我自己也打定了主意,贝内代多读书,写字和算数都很好,因为什么时候他真的想用功学,他一天学的别人要学一星期。刚才说了,我的主意已经打定,我应该把他送到哪条走远路的船上当文书,事先什么也不告诉他,哪一天拉住他,再把他往船上送。这样,把他交给船长,他的前程由他自己去闯。主意一定,我就动身去法国。

“我们这一趟的活都不出利翁湾,这个时候的活是越来越难做了,因为这已是1829年了。局势已经完全恢复平静,海岸管理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规矩严格,博凯尔的集市又刚开不久,一时间查得严上加严。一开始我们的活干得还顺当,我们是条双底船,走私货装在夹层。罗纳河从博凯乐到阿尔这一段,两岸停满了船,我们就混在里面停泊。我们一到,连夜摸黑把船上的违禁品卸下往城里送,运货的中间人都同我们有来往,有的是我们在那儿存货的客栈老板。可能是太顺当我们马虎了,也可能是谁把我们卖了,一天傍晚5点钟的时候,我们正准备吃饭,我们船上的一个小水手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我们,他看见海关的一个缉私小队朝我们这边过来。确切地说,我们慌了手脚的倒不是因为这一小队人,因为罗纳河沿岸时时刻刻都有成队的缉私在巡逻,我们吃惊的是听那孩子说,他们是有防备的,一路上不让人看见。我们立刻警惕起来,但已经太晚了。我们的船显然是搜索目标,已经被团团围住。我看到海关的人中还有几个宪兵,平时见到别的军队我一身是胆,可这时候见到宪兵我可胆怯了。于是我跳进货舱,从舷窗爬了出来,一下钻到河里,然后我潜水游,憋足一口气游上很长一段才换气,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游到一条水渠,这水渠是新挖的,连接罗纳河和博凯尔—埃格莫特运河。一到这儿我就得救了,因为我可以顺着水渠游而不被人发现。这样,我平平安安游到运河。我走这条路不是稀里糊涂瞎碰上的,我已经向阁下说过,尼姆的一家客栈老板在贝勒加特到博凯尔的路上又开了一个小客栈。”

“是的,”基督山说,“我记得很清楚,这位可敬的老板,如果我没有弄错,他还跟你们串通合伙的吧。”

“是这么回事。”贝蒂西奥回答说,“但是七八年前,他把这店让给马赛的一个裁缝,那裁缝老行当干不下去了,所以想换个发财的行当。不用说,我们跟原来老板说好的安排现在跟新老板一切照旧,所以我打算找那人暂先躲一躲。”

“这人的名字叫什么?”伯爵问道,似乎这时候他对贝蒂西奥讲的事开始感兴趣了。

“他叫加斯帕尔·卡德罗斯。他娶了一个卡尔孔特村的女人,除了用村名叫她以外,我们不晓得她还有别的什么名。这女人很可怜,得了沼泽地的寒热病,萎萎靡靡的拖着等死。可是那男人,长得又粗又壮,40—45岁的样子,在危急时刻他不止一次向我们表现出有头脑,也有胆量。”

“你说过,”基督山问道,“这些事发生的那一年是……”

“1829年,伯爵先生。”

“哪一月?”

“6月。”

“月初还是月底?”

“3日傍晚。”

“啊,”基督山说道,“1829年6月3日……好,往下讲吧。”

“所以我打算找的就是卡德罗斯,请他让我躲一躲。平常,就是在平安无事的情况下,我们上他那儿也不走朝大路的正门,所以我想,这一次也犯不着去破那老规矩,我就翻篱笆跳了进去,然后钻到半死不活的橄榄树和野生的无花果树底下爬着走。我怕卡德罗斯店里有什么客人,就自己进了一间像是在楼梯下面的小屋,以前我不止一次在这小屋过夜,舒服得就像睡最好的床似的。小屋和客栈底层正屋只用一层木板隔断,隔板上还专门为我们挖了几个小孔,好让我们看到正屋的动静,等合适时候告诉老板我们就在隔壁。我想,假如只是卡德罗斯一个人在,我就马上告诉他我来这里,被海关来人搅得没有能吃上的饭也可在他这儿补吃上。天色像是要下雷雨,我正好乘下雷雨赶回罗纳河边去看看我们的船以及船上的人怎么样了。于是我溜进那间小屋,幸好我多了一个心眼,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卡德罗斯带着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进屋。

“我一声不响地等着,倒不是想刺探卡德罗斯老板的秘密,实在是因为我不能不这样,而且,这样的事早已是屡见不鲜了。跟着卡德罗斯一起来的那个人显然不是法国南方人,这是个商人,跟着别的商人一起来博凯尔集市做首饰生意。博凯尔集市前后一个月,云集了欧洲各国的商人和买主,一个珠宝商有的时候可以做到10—15万法郎的生意。卡德罗斯急急忙忙先进了屋,接着他看到楼下的正屋像平常一样没有人,只有店里的狗守着,他就喊他老婆。

“‘唉,卡尔孔特人,’他说,‘那教士是个可敬的人,他没有骗我们,钻石是真的。’

“顿时响起一声欢叫,喊声未绝,楼梯又在一种病弱疲惫的拖沓脚步下嘎嘎作响。

“‘你说什么?’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的女人问。

“‘我说钻石是真的,这位先生是巴黎一流的珠宝商,他肯出5万法郎买。只是,他要核实一下钻石是不是我们的,要你跟我一样向他说一遍这钻石是怎么奇迹般地落到我们手里的。先生,您先请坐,天真闷热,我给您找点喝的凉爽一下。’

“珠宝商仔仔细细打量起客栈里边的样子,这两口子的寒酸样是一目了然的,他们要卖给他的钻石倒像是从哪位王子的首饰匣里弄出来的。‘您讲吧,太太,’他说,肯定他想乘男的不在,女的不受她男人影响,看看他们两人讲的话是不是对得起来。

“‘啊,我的上帝!’女人像连珠炮似地说了起来,‘这是天赐的恩惠,我们想都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亲爱的先生,1814年或者是1815年,我男人跟一个叫爱德蒙·唐泰斯的水手有来往。卡德罗斯把那可怜的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可那人却没有把我男人忘了,临死的时候把您看到的这颗钻石留给他。’

“‘可是那个人怎么得到钻石的呢?’珠宝商问,‘他是不是进监狱前就得到了?’

“‘不是的,先生,’女人回答说,‘好像是他在监狱里认识了一个非常有钱的英国人,后来这关在同一间牢里的英国人病了,唐泰斯像待亲兄弟一样照料他,英国人出狱的时候把这颗钻石送给唐泰斯。唐泰斯却没有英国人那样走运,他死在监狱里,就把钻石留给我们,他托的那位可敬的长老今天上午把钻石给我们送来了。’

“‘说得一样,’珠宝商自言自语地说,‘总之,这故事刚一听不像是真的,现在看来不像有假。现在没有讲定的就是这价钱了。’

“‘怎么没有讲定?’卡德罗斯说,‘我觉得我要的那个价您是同意了的。’

“‘就是说,’珠宝商接着说,‘我答应出4万法郎。’

“‘4万法郎,’‘卡尔孔特人’喊道,‘出这价我们就不卖了。长老告诉我们,这钻石值5万法郎。还不算托座。’

“‘长老叫什么名字?’商人也不嫌累,他又问道。

“‘布佐尼长老。’女人回答说。

“‘是个外国人吧?’

“‘他是意大利人,芒图一带的,我想。’

“‘把钻石给我看看,’珠宝商接着说,‘我得再看看,宝石这种东西第一眼常常看不准。’

“卡德罗斯于是从他口袋里掏出一只黑皮盒子,把盒子打开,递给珠宝商。一看到这榛子般大的钻石,‘卡尔孔特人’的眼里立刻闪出贪婪的火光。那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现在见到的一样。”

“你是怎么想的呢,听壁脚的先生?”基督山问道,“这种美丽的神话你信吗?”

“我信,阁下,我看卡德罗斯不像个坏人,我也觉得他没有多大能耐,犯不了罪,连小偷小摸都不行。”

“看来你是好心有余而阅历欠佳了,贝蒂西奥先生,你认识他们说的那个爱德蒙·唐泰斯吗?”

“不认识,阁下,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后来也只是在尼姆监狱见布佐尼长老的时候,我听他说起过一次。”

“好,说下去吧。”

“珠宝商从卡德罗斯手里接过戒指,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钢镊子,一个铜制的小天平,然后把戒指上箍住钻石的金扣子掰开,把钻石从托座上取了出来,放在天平上仔仔细细地称了一下。‘我最多出到4.5万法郎,’他说,‘再多一个苏也不给了。再说,这钻石也就值这么多,我身上带的正是这个数。’

“‘噢,那没有关系,’卡德罗斯说,‘我可以陪您回博凯尔再拿5000法郎。’

“‘不行’,珠宝商把戒指和钻石还给卡德罗斯,一边说,‘不行,再多就不值了,我已经后悔出这个价,因为钻石有一点小毛病,一开始看我没有注意。不过,算了吧,我说话算数,说了4.5万法郎,我决不改口。’

“至少您得把钻石重新镶戒指上吧。’‘卡尔孔特人’尖刻地说。

“‘那是。’珠宝商说,接着把钻石镶好。

“‘好吧,好吧,’卡德罗斯说,一边把那只首饰盒装进口袋,‘我们卖给别人吧。’

“‘行呀,’珠宝商接着说,‘但是别的人不会像我这样好说话,你们说的这些话别人听了不会轻易相信的。像你这样的人有一颗值五万法郎的钻石说不通,他就会告诉那些当官的,你得先把布佐尼长老找回来,可是能拿值两千金路易的钻石送人的长老是不多的。法院首先就把钻石收走,把你送监狱,假如查明你是无辜的,过了三四个月放你出来,戒指已经在法院的书记室里不翼而飞了,要不他们给你一颗3法郎的假钻石,而不是5万,也不是5.5万的真货。你得看到,我的朋友,买下来也是冒点风险的。’

“卡德罗斯和他女人相对望着,都不知道是何才好。‘不,’卡德罗斯说,‘我们不是有钱人,5000法郎可不是说不要就不要的。’

“‘您看着办吧,我亲爱的朋友,’珠宝商说,‘你也看见了,这亮晃晃的钱我可带来了。’于是他从口袋里一手摸出满把的金币,勾得客栈老板的眼都花了,珠宝商又一手拿出一沓钞票。

“看得出来,这时卡德罗斯心里七上八下,斗争非常激烈,显然,他觉得他手中颠来倒去转着的这只小小的皮盒子实际价值跟他见了头晕目眩的这笔巨款合不起来。他朝他女人转过身去。‘你说呢?’他小声问。

“‘给吧,给吧,’女人说,‘假如他没有把钻石得手回博凯尔,他会告发我们。就怕像他说的,谁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找到布佐尼长老。’

“‘那好,就这么着。’卡德罗斯说,您就出四万五千法郎买这钻石吧,不过我女人得要条金链条,我自己要一对银扣子。’

“珠宝商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扁长的盒子,里面装了许多样品,都是他们开口要的那些东西。‘好吧,’他说,‘我做买卖痛快,你们自己挑吧。’女人挑了一条5个金路易的金链,男的拿了一副扣子,可能值15法郎。‘我想你们不会再抱怨吃亏了吧。’珠宝商说。

“‘长老说这值5万法郎。’卡德罗斯喃喃说。

“‘行了,行了,给我吧!真是烦人!’珠宝商从卡德罗斯手里拿过钻石说,‘给您4.5万法郎,每年可有2500里弗的年息,老实说,我自己还想要这笔进账呢,您却还不满意。’

“‘那4.5万法郎,’卡德罗斯粗声粗气地问,‘这钱在哪儿呢?’

“‘就在这儿。’珠宝商说,于是他在桌上点出1.5万法郎的金币和3万法郎的钞票。

“‘您等一下,我去把灯点上,’‘卡尔孔特人’说,‘天已经黑了,容易出错。’

“果然,在他们讨价还价的时候,天黑了下来,而且半个钟头前天黑的时候,这雷雨就像要下下来了,只听得远处隐隐约约的雷声滚滚。但是珠宝商,卡德罗斯和他女人好像都没有操这份心,三个人这时候都已是鬼迷心窍了。我自己看到这么多的金币和钞票,也是莫名其妙地吓呆了,我觉得像是在做梦,自己被紧紧地拴在那里了。卡德罗斯点完金币和钞票以后,又重新点了一遍,然后把钱给他女人,那女人也是点完一遍又点一遍。这时,珠宝商对着灯光看钻石的反光,而这光彩夺目的钻石却使他全然不去理会窗外已是电光闪闪,雷雨说来就来。‘怎么样,都点清楚了吧?’珠宝商问。

“‘是的,’卡德罗斯说,‘把皮夹给我,再去找个袋子来,“卡尔孔特人”。’‘卡尔孔特人’走到柜子前,拿了一只旧皮夹和一只袋子过来。他们从皮夹里掏出几封油腻腻的信,然后把钞票塞进夹子,袋子里有两三个6里弗面值的埃居,很像是这一对可怜夫妇的全部家产。‘好吧,’卡德罗斯说,‘虽说您抢了我们万把法郎,可能吧,我还是请您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吗?我这是真心诚意的。’

“‘谢谢,’珠宝商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博凯尔,我妻子会不放心的。’他掏出表看了看,马上喊起来,‘糟糕,马上9点钟了,12点以前我到不了博凯尔。再见,亲爱的朋友,万一布佐尼长老他们再来找你们,别忘了提我一句。’

“‘再过一个星期您就不在博凯尔了,’卡德罗斯,‘因为下星期集市收市。’

“‘我不在博凯尔也没有关系,可以写信给我,信写巴黎王宫市场宝石巷45号若阿内斯先生收即可。只要值得走一趟,我会专程赶来的。

“突然一声雷响,电光霍霍,屋里的灯火顿时变得暗淡无光。

“‘噢,噢,’珠宝商拿上柜子上的手杖,转身往外走。他正开门的时候,刮进一阵狂风,差一点把灯吹灭。‘噢!’他说,‘这天气真够瞧的,顶着这天我得走二里地!’

“‘留下吧,’卡德罗斯说,‘您可以睡这儿。’

“‘是呀,留下吧,’‘卡尔孔特人’说,她的声音都已在发抖,‘我们会很好招待您的。’

“‘不行,我得回博凯尔过夜。再见。’卡德罗斯慢吞吞地走到门口,‘天跟地都分不出来了,’已经走到门外的珠宝商说,‘我该向右走还是向左走?’

“‘向右走,’卡德罗斯说,‘这路不会走错的,两旁都是树。’

“‘好,我找到路了。’勉强听到远处的声音说。

“‘把门关上,’‘卡尔孔特人’说,‘打雷的时候我不喜欢门开着。’

“‘还有家里有钱的时候,是不是?’卡德罗斯一面给门上了双道锁,一面说。接着他转身走到柜子跟前,拿出袋子和皮夹,于是夫妇两人第三次点起他们的金币和钞票。我还从未见过他们脸上有这样一副表情,只见暗淡的灯光把他们的贪婪相照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那女人,更是面目狰狞。她平常就因为寒热病而哆哆嗦嗦的,这时她颤抖得加倍厉害了,本已苍白的脸这时变成了青灰色,塌陷下去的双眼中却又燃着熊熊烈火。‘你为什么想留他在这儿过夜?’她用沙哑的声音问。

“‘因为,’卡德罗斯打了一个寒颤说,‘我想……我想他就用不着回博凯尔了。’

“‘啊,’女人说,她那神情简直无法形容,‘我还以为有别的原因呢。’

“‘女人呀,女人,’卡德罗斯喊道,‘你为什么有这种念头呢?既然有了,又为什么不闷在心里呢?’

“‘反正都一样,’‘卡尔孔特人’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不是个男子汉。’

“‘这话怎么说?’卡德罗斯问。

“‘假如你真是男子汉,他就出不了这门。’

“‘老婆子!’

“‘要不他到不了博凯尔!’

“‘老婆子!’

“‘这路有一个大拐弯,他又只得顺着路走,可是沿着运河走,路就近了。’

“‘老婆子,你可是冒犯慈祥的上帝了。嗯,你听……’

“果然,只听得响起一声可怖的巨雷,一道青白色的闪电把整个屋子照得通明,雷声慢慢变小,似乎很不情愿地离开这该诅骂的房屋。

“‘耶稣呀!’‘卡尔孔特人’一面在胸前划十字,一面说。

“这时像往常一样,隆隆响雷之后是一片恐怖的寂静,寂静之中却听得一阵叩门声。卡德罗斯和他女人顿时毛骨悚然,丧魂落魄的相对望了一眼。‘谁呀?’卡德罗斯站起身来喊道,一面赶紧把散铺在桌上的金币和钞票拢成一堆,用双手捂了起来。

“‘是我。’一个声音说。

“‘你是谁?’

“‘嗨,珠宝商若阿内斯!’

“‘怎么样吧!刚才你是怎么说的?’‘卡尔孔特人’说,脸上挂着一丝狞笑,‘我冒犯慈祥的上帝!……现在慈祥的上帝把他给我们打发回来了。’

“卡德罗斯脸色刷白,嘴里直喘着粗气,一下倒在他的椅子上。‘卡尔孔特人’却相反,站起身来,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去开门。‘请进,亲爱的若阿内斯先生。’她说。

“‘啊呀,’浑身上下淌着雨水的珠宝商说,‘看来今晚魔鬼不让我回博凯尔了,知错改错越早越好呀,我亲爱的卡德罗斯先生。既然您好意留我住下,那我就不客气了,所以我还是过来在您这儿过夜。’

“卡德罗斯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擦去额头淌着的汗水。‘卡尔孔特人’等珠宝商一进屋,就立即关门,上了双道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