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达赖喇嘛宴会召开的前一晚,虽然很累,但我还是失眠了。贝提克不在,他和乔治、阿布滞留在了洛京这个山沟城市,护送三十包建筑材料的运送。本来是昨天就要回来的,但脚夫罢工了。明天一早,贝提克会重新雇些脚夫,领着队伍走完最后几公里路,回悬空寺。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翻身爬下蒲团,穿上一条呢制马裤,一件褪色的衬衣,穿好靴子和保暖的轻便外套。走出塔楼的睡房时,我发现伊妮娅的塔楼中仍旧点着灯火,不透明的窗户和屏风门上映现着暖暖的光。她又在熬夜工作了。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不去晃动平台,以免打扰到她。我从一条梯子上爬下,来到悬空寺的主层。

  晚上这地方总是空无一人,每次我都感到惊奇。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建筑工人走光了的缘故——他们大多数都住在洛京周围悬崖边的木屋里,但慢慢地我就发现,其实晚上很少有人在悬空寺里溜达。乔治和阿布一般住在工头小屋,但他们今晚和贝提克在洛京。悬空寺住持堪布拿旺扎西有些晚上会和僧侣们待在一起,但今晚他回到了洛京。好多僧侣都喜欢这里朴实无华的住所,而不是洛京那些正式的僧院,这些人包括占定、桑坦,还有女尼东卡聂错。滑翔师罗莫偶尔会住在这里的僧房,或是空荡的僧院,但今晚他不在。他已经早早地出发前往冬宫,说想爬爬布达拉南部的楠达德维峰。

  在悬空寺东边的底层,离我好几百米的地方,是僧房的所在地,我能看见几丝提灯光芒,非常微弱,只有在我注目时才会发觉。除此之外,星空下的悬空寺又黑又静。先知和另外几轮月亮都还没升起,不过东部地平线已经现出一点亮光,看样子它们就快冒出头来了。天上的星辰明亮得不可思议,跟在太空中看到的一样明亮璀璨。今晚,我能看到数千星辰,比在海伯利安和旧地上看到的多得多,我伸长脖子,最后终于看见了一颗缓缓移动的星星,那应该是一颗小卫星,我的飞船就藏在上面。我随身携带着通信触显日志,只需对它轻轻低语几声,就能询问一下飞船。但我和伊妮娅已经决定,既然圣神已经近在咫尺,那我们就必须保留和飞船之间的密光通信,以备紧急之需。

  我衷心希望不会有紧急情况发生。

  我沿着悬空寺西部的梯子、台阶和短桥往下爬,回到底部建筑下的一条砖石小道。夜风渐渐吹起,整座建筑在寒风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经幡在头顶猎猎作响,云雾缭绕在深渊中的山石上。云顶之上,星辰闪烁着光芒。风不大,不像我一开始住在这里时的狼嚎声,但它一路吹袭,穿过一条条裂缝、一根根横木,我身周的整个世界也都细语呢喃起来。

  我走到“慧”之台阶,爬到“正见”宝阁中。我在露台上站了片刻,望着外面,又黑又静的僧房正蹲坐在东面的一块巨石之上。我的指尖摸过精细的雕刻,那上面浸透着矻矻和恺伊两姐妹无限高超的木雕技巧和心血。风变大了,我包紧外套,爬上螺旋形的楼梯,向“正思维”的塔楼前进。复原塔楼的东墙上,伊妮娅设计了一扇极为圆整的大窗,它面朝东方,正对着缓降的山麓,先知已经从那儿探出了脑袋,这轮月亮正缓缓升起,明亮的光线首先映照出塔楼的天顶,然后是后墙,这块灰泥墙壁上,凿刻着《经集》[30]中的经文:

  

  正如火苗被大风吹灭,

  已经消失,无以命名,

  牟尼摆脱了名和身,

  已经消失,无以命名。

  当一切现象消失时,

  一切谈论方式也消失。[31]

  

  我知道,这段经文述说的是佛陀谜一般的死亡,但我在月光下看着它,脑中在浮想联翩,觉得它是不是能用在我或伊妮娅,或是我们两个人身上。似乎不行。那些僧侣在悬空寺辛苦劳作,是为了追寻悟道之路,但我和他们不同,我并不追求任何高于生存需要之物。吸引我,取悦我的,是星球本身,是无数亲眼见过、踏足过的星球。我并不愿意将这个星球和我对它的感觉抛在脑后。对于生命,我知道伊妮娅和我有一样的感受——涉入生命的百花园,就像是天主教的圣餐礼,只不过圣餐成了星球,必须细细咀嚼它。

  不过,想到世界万物的精华,人类和各种生命的精华,会消失,无以命名,我心底便产生了一种共鸣。这些天,我一直想把这个地方的精华化成词语,结果毫无进展。

  我离开“慧”轴,穿过用来烹饪和进餐的长平台,开始攀爬“戒”轴的台阶、桥梁和平台。现在,先知和它的两位侍从已经爬上了山脊,它们投下明亮的光线,将四周的岩石和红木抹上了醇厚的月色。

  我穿过代表“正语”和“正业”的两座塔楼,在“正命”环形塔中停下了脚步,喘了几口气。在“正精进”塔楼外,放着一个蓄满饮用水的竹桶,我在那儿畅饮了一番。平台和屋檐下,经幡猎猎作响,我轻轻走过长长的连接平台,来到最高的建筑中。

  伊妮娅最近正在建造“正念”冥想塔,塔里仍然弥漫着新鲜竹木的气味。顺着陡峭的阶梯往上爬十米,便是“正定”塔楼,它蹲坐在这座寺庙的顶部,窗户面对着悬崖峭壁。我在那儿站了好几分钟,并第一次发现,月亮像今晚这样升起时,塔楼的影子会落在对面的峭壁上,伊妮娅精心设计了塔楼的屋顶,这样一来,影子和峭壁上自然形成的裂痕和污点合起来,便形成了一个字,我认出那是中文的“佛”字。

  这时,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虽然当时的风一点也不大。我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脖子后感到一阵阴冷。就在那时,我意识到——不,我看见——不管伊妮娅的使命是什么,她将注定失败。我和她都将被捕,被审问,很可能还会被严刑拷打,被处以死刑。在海伯利安时,我曾答应过诗人老头,现在看来,那誓言当真是白费唇舌。摧毁圣神,当时我这么答应诗人。拥有数百亿信徒、数万全副武装的男女、数千战舰的圣神……把旧地带回来,我这么起过誓。啊,我的确去了旧地。

  透过窗户,我想望望外面的天空,但只能看到月光下的峭壁,还有缓缓黏合的“佛”字。三条竖线就像是划在石板色皮纸上的墨汁,三条横线顺滑涌动,在负空间中形成了三块白色表面,黑暗中,那三张白色脸庞凝望着我。

  我答应过要保护伊妮娅,为此我发过死誓。

  我抖掉寒意和不祥的感觉,走出塔楼,来到“正定”平台,然后扣上缆绳,在嗡嗡声中穿越三十米的虚空,来到顶台的平台。在顶台上,是我和伊妮娅各自的休憩塔楼。我顺着最后一条阶梯往顶层爬,一面爬,一面心想——也许这回我能睡着了。

  

  在触显日志中我并没记下这话,但在我慢慢写下这些文字的此刻,我终于记了起来。

  伊妮娅睡房的灯已经灭了,我很高兴——她熬夜熬得太晚,工作也太劳累。对于一名过度劳累的建筑师来说,高台脚手架和悬崖缆绳可不是一个合适的地方。

  我走进自己的小屋,合上日式移门,甩掉靴子。一切一如我走之前的样子——外移门微微合上,月光明亮地洒上睡垫,风和山脉的低声絮语擦刮着四壁。提灯都灭着,小屋黑黑的,但有月光,还有我对屋子的记忆。榻榻米地板上空无一物,除了睡垫和门口的一个柜子,那个柜子里放着我的帆布背包、一些食物、酒杯,还有我从飞船上带来的呼吸器,以及攀登装备。总之,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绊倒我。

  我脱下外套,把它挂在门口的钩子上。柜子上放着一脸盆水,我洗了把脸,然后脱掉衬衣、袜子、裤子和内裤,把它们塞进柜子里的小袋子里。明天是洗衣服的日子。我叹了口气,在冥想塔楼中感受到的不祥预感,现在已经褪变成了疲惫。于是我走到睡垫旁。除了在地方自卫队以及和两个朋友在领事飞船里同行的那段时间,我历来是裸睡。

  在那抹月光对面的黑暗中,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我猛地一惊,趴下身子,摆出战斗的姿势。赤身裸体会让人感到比平常更无助,然后我意识到——肯定是贝提克提前回来了,于是松开了右拳。

  “劳尔?”是伊妮娅的声音。她探身向前,来到月光下。她抱着我的睡毯,裹着下身,但肩膀、胸脯和腹部还是一丝不挂。先知射下柔和的光芒,映照着她的头发和颊骨。

  我张口想说话,又迅即决定转身去拿衣服和外套,但中途却改变主意,单膝跪到睡垫上,拾起床单,裹住身子。我不是老古板,可这是伊妮娅啊。她到底……

  “劳尔。”伊妮娅又叫了一声,但这次语气中没有了疑问的意味。她跪步朝我移来,身上的毯子落了下来。

  “伊妮娅,”我蠢头蠢脑地说道,“伊妮娅,我……你……我不……你不是真……”

  她竖起一根食指,掩上我的嘴唇,片刻之后又挪开了,但没等我开口,她便靠了过来,将双唇探向原先食指所掩的地方。

  从前,每当我碰触到我的小朋友,都会感到一种触电的感觉。我早就解释过这事,每次说起都感觉很傻,但我始终把原因归结在她身上……她散发着灵光……一种独特的人格魅力。我说的是切实的真话,而不是什么比喻。可是,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了我俩之间那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悸动。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完全处于顺从状态,被动地接受伊妮娅的吻,而不是在共同享受。但紧接着,那股温存和不懈战胜了思潮,战胜了疑虑,战胜了所有别的感觉。我开始主动吻她,双臂环抱住她,把她拉近,即便这时她也已经抱住了我,强健的十指在我的后背游移。五年多之前,她在旧地的河边和我吻别,那一吻匆忙、强烈,带着疑问和许多其他的意味——但仍旧是一个十六岁少女的吻。但现在的吻,温暖、湿润,是一个女人发出的触动,我立即作出了回应。

  这一吻持续了天长地久。我隐约意识到自己的裸体和欲火有点出格,得稍稍控制一下。但这感觉非常遥远,相比那永不停歇的拥吻带来的逐渐扩张的暖意,根本没什么重要的。最后,我们的嘴唇分离,虽然感觉有种麻木肿胀的感觉,但却还想继续吻下去,我们互相亲吻对方的脸颊、眼睑、胳膊、耳朵。我埋下头,亲吻她的脖颈,感受着她的脉搏,嗅闻着她身上的芬芳。

  她跪坐着向前移动,微微弓起后背,双乳摩挲着我的脸颊。我捧住一个,几乎是虔诚地亲吻着乳头。伊妮娅双掌捧住我的后脑勺,俯下脸,朝我探来,我能感受到她的喘息和悸动。

  “等等,等等,”我仰起脸,朝后靠去,“别,伊妮娅,你……我是说……我觉得你不……”

  “嘘,”她轻声道,又探身朝我靠过来,又开始吻我,接着抬起头,那双黑色的眼睛似乎含聚了整个世界,“嘘,劳尔。没错。”她又朝我吻来,同时倚向右侧,我们俩卧在了睡垫上,拥吻不放。渐起的风刮擦着米纸墙,整个平台应和着我们的拥吻和身体运动,一起摇晃起来。

  

  这真是一个难题。我该怎么开口讲述这样的事?该怎么和你们分享一个人最私密、最神圣的一刻?把这事写在纸上,感觉是一种侵犯。如果不说,那又是在说谎。

  第一次目睹自己心爱之人的裸体,是人生最纯粹、最不可征服的神灵显现之一。如果这个宇宙有真正意义上的宗教,那它必须包含这一接触的真理,不然就永远空洞下去。对于人类来说,和真正值得爱的人做爱,是献给他们的少数几项无条件奖赏之一,它平衡着人类的其余状态:痛苦、失落、尴尬、孤独、愚蠢、妥协、笨拙。和正确的人做爱,会弥补他们犯过的许许多多错误。

  我以前的做爱对象都不是正确的。就在我和伊妮娅第一次接吻,拥躺在地上时,甚至在我们时缓时快运动前,我就已经明白了一切。我意识到,我以前从来没有真正和谁做过爱——当兵时休假离开,和女朋友做爱,或是当游船工时,认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和女船工做爱,我以为我探究并发现了其中的一切,但事实上那甚至不是开始。

  这次才是开始。我还记得,有一刻伊妮娅跨坐在我身上,手紧紧抓着我的胸膛,她的胸脯则浸满汗液,而双眼却注视着我——定睛注视着我,目光那么热烈,那么温存,就仿佛我俩的目光已经把我们亲密地连接在了一起,紧密得就像是大腿和性器的结合。在未来,每当我们做爱时,我都将会记起这一时刻;就好像在那亲密无间的起初瞬间,我早已知道了所有的未来时刻。

  

  我俩拥在一起,躺在月光下,床单、毯子和垫子卷曲起来,乱糟糟地丢在了一边。从北方吹来凉风,吹干了我们身上的汗水,伊妮娅的脸颊枕在我的胸口,我的大腿跨于她的臀部之上。我们还在互相抚触——她的手指撩弄着我胸膛上的毛发,我的手指游走于她的脸颊曲线上,一只脚缠绕着她强壮的小腿,脚底在她的腿肚上滑上滑下。

  “这是不是一次错误?”我低声道。

  “不,”她也细语道,“除非……”

  我的心猛烈跳动。“除非什么?”

  “除非你在自卫队时没打那些针,我想你肯定打了。”她低声道。我有点着急,所以没听见她声音中流露出的一丝揶揄。

  “什么?针?什么意思?”我转了个身子,手肘支着脑袋,“哦……打针……该死。你知道我打了。老天。”

  “我知道你打了。”伊妮娅低声道,我已经听出了其中的笑意。

  我们这些海伯利安小伙加入地方自卫队的时候,政府会按惯例给我们注射一系列经圣神批准的药剂——抗疟剂、抗癌剂、抗病毒剂,还有避孕剂。在圣神宇宙中,由于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十字形,也就是选择了不朽,所以就有了避孕措施。如果一个人结了婚,想建立一个家庭,可以向圣神当局提出申请,要求得到避孕的解药;也可以简单地去黑市购买。如果既没有选择十字架之道,也没打算成家,那药效将会持续到老龄或死亡的到来。多年来,我都未曾想过自己曾打过那一管药剂。事实上,我想起来,十年前在领事的飞船上,贝提克曾问起过这事,当时我们正在讨论防病药物,我提到了自卫队的诱导制剂,我们十一二岁的小朋友正蜷在全息显像井的躺椅上,读着一本从飞船图书馆借来的书,似乎完全没有注意我们的谈话……

  “不,”我仍旧支在手肘上,“我是说错误。你……”

  “我。”她低声道。

  “已经二十一岁了。”我把话说完,“而我……”

  “你……”她低声道。

  “……比你大十一岁。”

  “不可思议,”伊妮娅说,她抬头望着我,整张脸映照在月光下,“在这样一个时刻,你的算数还是那么好。”

  我叹了口气,俯身趴了下来。床单上沾染着我俩的气味。风愈发猛烈,墙壁被刮得发出响亮的声音。

  “我冷。”伊妮娅轻声道。

  在以后的日子里,要是她说出这句话,我就会马上把她拥在怀里,但在那个晚上,我只是应了一声,站起身合上了移门。那风比往常要冰冷。

  “别。”她说。

  “什么?”

  “别关。”她坐起了身,床单齐胸包裹着身子。

  “但是太……”

  “让月光照着你。”伊妮娅轻声道。

  那声音可能让我的身体有了反应,或者是因为我看见她在毯子下等着我的到来。这间小屋内,除了我俩的气味,还有榻榻米和天花板散发出的新鲜稻草味,以及群山吹来的新鲜凉爽的空气。那寒风并没有减慢我对她的反应。

  “过来。”她低声说,张开毯子,像一件披风,把我裹住。

  

  第二天早晨,我忙碌起来,开始了铺悬岩走道的工作,但感觉自己像在梦游。部分原因是缺乏睡眠——就在先知落下,东方显出晨光时,伊妮娅偷偷回到了自己的塔楼——但主要是因为心里有一种纯然的惊慌失措感。生活转了个弯,而这个弯我从没预料过,也从未想象过。

  我正在往峭壁上安置支座,用以搭建高空走道,高台装配工大滝治之、远藤健四郎、沃铁・玛耶在我前头钻孔,而金秉勋和维奇・格罗塞在我后头和下方铺砖块,木匠昌济肯张在后头铺平台的木地板。如果我和这些高台装配工从木梁上掉下去,如果罗莫昨天没有展示他的自由攀爬绝技,没有在峭壁上安置固定缆绳,那什么也救不了我们。

  现在,当我们需要从一条梁上跳到另一条梁上时,只需把轭具的扣环牢牢扣在绳索上,一切便万事大吉。我以前从上面掉下来过,但固定绳索阻止了我的坠落。每一根绳索能支撑五倍于我的重量。现在,我在一根根固定梁间跳跃,停在下一根吊在绳索那摇摇晃晃的横梁上。风很猛,似乎要把我刮下来,但我用一只手抓住悬梁,三根手指抵在峭壁上,平衡住身子。我摸到第三根固定绳的末端,扣下,打算扣在罗莫安下的七根绳索中的第四根上。

  对于昨晚发生的事,我还是不清楚怎么回事。我是说,我知道自己的感受——激动,迷惑,狂喜,坠入爱河——但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件事。早上,在前往僧房旁的公共餐厅吃早饭前,我打算拦下伊妮娅,但她已经吃好,到东边的走道去了,那儿的平台雕刻人员碰到了一些麻烦。之后,贝提克、乔治、阿布跟着脚夫们一起回来了,于是我花了一两个小时,理好材料,把木梁、凿刀、木材和其他东西搬到新建的高空脚手架上。搭建木梁的工作开始前,我去东部平台看了下,但贝提克和孜本夏格巴在和伊妮娅商量事情,所以我小跑着回到脚手架,继续忙活了起来。

  现在,我正往今早建好的最后一条木梁跳去,大滝和远藤用微小的可控弹药在岩壁上凿出了小孔,我时刻准备将木梁安在这些小孔中。沃铁和维奇会用水泥将它牢牢固定。不消三十分钟,它就会变得极为牢固,昌济就可以在上面搭建工作平台。我已经习惯从一根木梁跳跃到另一根木梁,稳住身子,然后蹲下来安置下一根木梁。现在,我开始安置最后一根木梁,摆动左胳膊平衡住身体,手指抓着吊在缆绳上的木梁。但那木梁突然摆动到了远处,我没有了倚靠,失去了平衡。虽然安全绳会拉着我,但我不喜欢坠落的感觉,不喜欢悬吊在最后一根木梁和新钻的空洞间,无能为力。如果没有足够的冲力,反弹回木梁上去,那我就得等远藤或别的装配工跳下来救我了。

  刹那间,我下定了决心,猛地一跃,抓住了摇摆的木梁,奋力扭动。由于安全绳还松弛着,要绷紧还有好几米,所以现在我全身的重量都在手指上了。木梁很粗,我很难抓住,我感觉自己的手指在生铁板坚硬的木材上慢慢滑动。但我使劲抓着,不让自己掉下去,然后成功地把沉重的柱子晃回了最后的木梁那儿,乘势一跃,跃过两米的距离,着陆在滑溜的木梁上,双臂摆动,稳住身子。面对自己的愚蠢,我不禁哈哈大笑,我稳住了身子,站在那儿喘了几口气,望着脚下几千米外汹涌的云层。

  昌济肯张正朝我这儿过来,从一条木梁跳向另一条木梁,每次都迅速地扣住了固定绳索。他的眼神中有一丝恐惧的意味,我立即觉得伊妮娅出事了。我的心猛烈跳动起来,焦急的思潮迅速席卷了我的全身,让我几乎失去了平衡。但我及时回过神,站在最后那条固定横梁上,稳住了身子,担惊受怕地等着昌济。

  昌济跳到最后那条横梁,来到我身边时,他已经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他急急地朝我打了个手势,但我没明白这动作的意思。他或许是看见了刚才滑稽的一幕:我摇摇摆摆、手舞足蹈地跳到了悬吊的横梁上,所以他在为我担心。为了告诉他一切安然无事,我举起手,向扼具绳索摸去,想让他看看,锁扣正紧紧扣在安全绳上呢。

  但我的手没摸到锁扣。我并没有和最后那条固定绳相连。刚才那一跳、平衡、悬吊,都是在没有安全绳的情形下完成的。要是我掉下去……

  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跌跌撞撞迈了三步,紧紧贴在冰冷的峭壁上。悬岩似乎有一种把我推走的意思,就仿佛整座山脉正在向外倾斜,要把我从横梁上推下去。

  昌济把罗莫的固定绳拉过来,从扼具的背包中拿出一个锁扣,把我扣在了绳索上。我点点头,向他表示感谢,也不想因为他在这儿而把饭碗丢了。

  悬崖弯角的十米外,大滝和远藤在朝我招手。他们又漂亮地钻出了一个孔洞,想叫我跟上他们的速度,把横梁安置上去。

  

  前往布达拉参加达赖喇嘛晚宴的一行人,在公共餐厅吃完午饭便上路了。我在那儿看见了伊妮娅,但除了一道意味深长的眼神交流,以及她脸上露出的让我腿儿发软的笑容,我和她没有在私底下说上什么话。

  我们在底层平台集合,有成百上千的工人、僧侣、厨师、学者和脚夫从上面的平台朝我们挥手、欢呼。云层已经开始在东方山脊的低矮隘口间缭绕,但悬空寺上方的天空仍旧蔚蓝一片,高高的平台上红色经幡猎猎作响,显眼得让人咋舌。

  我们都穿着旅行服,宴会用的礼服装在防水背包里,我的也在我那个帆布背包里。按惯例,达赖喇嘛的宴会在迟暮时分举行,所以离我们出场还有十多个小时,不过,高路上的旅行就要花上六个小时,而且早先来洛京的信使和飞行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说是昆仑山外的天气很糟糕,所以大家都生龙活虎地开始了行军。

  队伍次序是按礼仪来的。查理奇恰干布——洛京市长,悬空寺的管事——走在最前面,他身后几步外,是和他同级的堪布拿旺扎西,悬空寺住持。在我眼里,两人的“旅行服”比我想象的礼服还要华丽,而且身边围绕着一群像马蜂般的助手、僧侣和护卫。

  在两名神父政客身后,乐乐快步行走着,这位年轻的僧侣是现任达赖喇嘛的侄子。之后是桑坦,他已经出家三年,是达赖喇嘛的兄弟。两人步子轻快,很爱笑,一如那些身体和思维都处于巅峰期的年轻人。他们的脸庞呈现出深褐色,一口白牙闪闪发亮。桑坦穿着一件鲜红的爬山用朱巴,在我们一行人沿着通向洛京山谷的狭窄走道往西前进的时候,他在我们队伍中看上去就像是一面会走动的经幡。

  孜本夏格巴——达赖喇嘛派来监督伊妮娅建造工程的监工——和乔治同行,后者是我们胖乎乎的建筑工头。乔治有个形影不离的同伴,就是阿布,但他现在不在这儿。因为没受到邀请,阿布有点伤心,他留在了悬空寺。我想,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乔治的脸上没有笑意,他沉默着很少言语,但孜本夏格巴滔滔不绝,舞动着手臂,打着夸张的手势,兴奋地讲着故事。有好几名工人和他们同行,至少是要陪着到洛京。

  朵穆的卓莫错奇,这位从南方来的贸易商人着装艳丽,他身边的同伴只有一位,这么多月的高路旅程历来如此——那是一匹超大的柴羊,身上载满了商人的货物。这匹柴羊毛茸茸的脖颈下挂着三个铃铛,随着我们一路前进,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就像是寺庙的祷告铃。罗莫顿珠会在布达拉宫和我们相会,不过队伍里有一样东西,代表了他的存在:那是柴羊最顶上的粗呢背包,里面装着他的滑翔伞。

  我和伊妮娅在队伍的最后面。有好几次,我打算和她说说昨晚的事,但她都竖起食指,掩着嘴唇,不让我说下去,然后朝我们身边的商人和其他人点头致意。我只能和她简单闲聊几句,说了最近几天在悬空寺悬岩宝阁和走道上的工作,但我的脑子仍纠结着那些问题。

  不久,我们来到了洛京,那里的坡道和走道上列满了挥舞锦旗和经幡的人群。城市居民从山谷的平台和悬崖的木屋中向他们的市长和我们这些人欢呼。过了山谷城市洛京,就在我们快要抵达前往布达拉的唯一一条索道的起跳平台前,我们遇到了前去参加达赖喇嘛宴会的另一队人马:多吉帕姆和九名比丘尼。多吉帕姆坐在一乘肩舆中,由四名肌肉发达的男性扛着。她是桑顶寺寺主,那座寺里除她之外都是比丘僧,和悬空寺位于同一座山脉上,但它位于三十多公里外的南山,而悬空寺在北山。多吉帕姆已经九十四高龄,她三岁时,被认作是金刚亥母转世。她是个非常自负的人,在六十多公里外的危山之中的羊卓雍错,有座专为比丘尼而建的寺院,名为先知寺。七十多年来,寺众一直视她为寺主、活佛。现在,成了金刚亥母的她,以及九名比丘尼同伴,还有约三十多名抬舆的男人和护卫,正等在索道旁,将肩舆那硕大的扣钳链接起来。

  多吉帕姆从帘中朝外窥探,暗中审视我们的队伍,接着招手叫伊妮娅过去。伊妮娅随口和我说过,她曾多次去过羊卓雍错的先知寺,见过亥母,两人结成了好友。贝提克还私下告诉我,这位多吉帕姆最近向先知寺的僧尼和桑顶寺的僧侣说,伊妮娅才是活佛转世,而不是达赖喇嘛。贝提克说,她的这一异端邪说已经传了出去,但由于金刚亥母在天山星球很受欢迎,所以达赖喇嘛还不曾对这一无理论断作出回应。

  现在,我看着这两个女人——年轻的伊妮娅和肩舆内的老迈身影——肆意畅谈,朗声大笑,两边的人马都等着越过这条穿越郎玛深渊的索道。显然,多吉帕姆坚持要我们先行,因为抬舆的男人将肩舆抬到了一边,九名比丘尼深深鞠了个躬,伊妮娅朝我们示意,令大家走到平台上。查理奇恰干布和堪布拿旺扎西的助手把他俩扣在索道上,但两人看上去面色尴尬——我知道,不是因为担心安全问题,而是因为这里面违反了某种礼节,但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也不感兴趣。在那时,我只想和伊妮娅单独在一起,和她说会儿话。或者,再亲她一下。

  

  步行前往布达拉宫的途中,下起了大雨。我在这地方待过三个月,经历过好几次夏季阵雨,但这次是雨季前的雨,冰冷刺骨,还有重重雾霭笼罩在我们四周。乌云迫近前,我们已经过了一条索道,但等我们逼近昆仑山的东麓时,高路上已经又湿又滑,还结满了冰。

  高路有好几部分组成:山岩,陡峭山壁上的砖铺小道,华山西北麓的木制高路,还有这些冰雪山麓连接昆仑山的一系列平台走道和吊桥。之后,是这星球上第二长的吊桥,它连接着昆仑山和帕里山,其后又是一系列的走道、桥梁、山岩,它们沿着帕里山的东侧山壁,一路通向西南方的帕里集市。在那儿,我们穿经一个山谷,沿着山岩小道,笔直西行,最后便到了布达拉。

  通常来说,晴天的话,这段路只需花上六个小时便能走完,但这天下午雾气缭绕,冰雪交加,于是这段长途跋涉变得很令人阴郁,也很危险。市长兼管事查理奇恰干布和住持堪布拿旺扎西的助手手持鲜红或鲜黄的雨伞,试图为两位贵人遮风挡雨,但冰冻山岩差不多每个地方都很狭窄,这两位贵人列成一队走在前头,不弄湿身体是不可能的事。吊桥简直就是噩梦——桥的“地板”,仅仅是一条粗壮的麻绳,上面连着或垂直或水平的绳子,作栏杆用,头顶是另一条粗壮的麻绳。通常来说,踏在脚下的麻绳上,同时两手握着侧绳,要保持平衡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在这样一个暴雨天,必须聚精会神才行。不过,本地人在雨季里走起来同样健步如飞,虽然吊桥在大家伙的重量下上下弹动,结了冰的绳索似乎要从手里滑走,但走得慢吞吞的也只有我和伊妮娅。

  尽管暴雨猛烈异常,还是有人点燃了帕里山东侧高路上的火把——或许正是暴雨的原因。浓雾之中,那些火苗发出光芒,帮助我们找到了正确的道路,我们沿着木制走道转弯,下坡,登上冰冻的台阶,穿过一条条桥梁。黄昏时,我们抵达了帕里集市。天很黑,所以看上去像是已经很晚了。在这里,又有一些前往冬宫的团体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向西穿过山谷时,人数至少达到了七十人。多吉帕姆的肩舆仍旧一颠一颠地和我们同行,我想,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可能也有点嫉妒她淋不到雨的位置。

  我承认,我还有点失望:按原计划,我们本应在黄昏时抵达布达拉,还能在那儿欣赏欣赏西北山麓上的山霞浸染的场面,望望宫殿北部和西部的高山。我以前从没见过冬宫,正强烈盼望着看看那块土地呢。事实上,帕里和布达拉之间的宽阔高路只不过是一系列点着火把的山岩和走道而已。我的背包里有激光手电,不过,我也不知道带上它是为了防止宫中发生不测时的无用举动,还是只是为了在黑暗中寻路罢了。在这条交通最为繁忙的走道上,岩石、平台、麻绳栏杆上都结着冰,甚至连台阶上也是。我不敢想象如果在晚上走索道会是什么情形,但据说有几个酷爱冒险的宾客会走那条路。

  我们比宴会原定开始时间提前两小时抵达紫禁城。乌云已经散去少许,雨雪减弱了一些,当我抬起头,第一次看到冬宫的时候,我不禁激动得透不过气来,原本因为没有在黄昏抵达而产生的失望情绪也被抛在了脑后。

  冬宫建造在黄顶山的一座高峰上,其后是一座更高的高峰——库库诺尔。透过云雾,我们看见的第一座建筑是哲蚌寺,里面住着三万五千名僧侣,这座僧院由一层层高高的石建筑垒叠起来,矗立在垂直的悬崖上,成千上万的窗户闪着提灯的光芒,露台、平台喝入口处都点着火把,而在哲蚌寺的后方及上方,布达拉宫拔地而起,那金灿灿的屋顶伸进翻涌的云层中。这就是达赖喇嘛的冬宫,即使在暴风雨的黑暗掩盖下,它仍旧闪耀着万丈光芒,而连闪电缭绕的库库诺尔也被它反照得更加明亮。

  到了这儿,助手们和其他同行者便该返回了,只有我们这些受邀的朝圣者继续往紫禁城前进。

  现在,高路变成了一条五十米宽的大道,平坦开阔,这才算是一条真正的干道。道路上铺着金色的石块,两侧点着火把,四周是无数的庙宇、神龛、小禅寺、宏伟僧院的附属建筑,还有军事防御哨所。雨已经停了,大道上闪着金灿灿的光芒,成千上百身着鲜艳衣袍的朝圣者和紫禁城的居民行进在哲蚌寺和布达拉的庞大石墙和大门前,出出进进,奔忙不迭。一小群一小群穿着藏红袈裟的僧侣默声往来;廷官身着亮红和艳紫两色的礼服,头戴一顶看上去像是倒扣茶碟的黄帽,有意地四处巡行,检阅身着黑白箭头蓝装的士兵;官方信使穿着或橙红或金蓝的紧身制服,缓缓跑过;宫女穿着天蓝色、湛青色、大蓝色的丝质长裙,走过金色的石地,裙摆在潮湿的路面上发出轻轻的滑摆声;红教僧侣一眼就能认出,他们头戴倒扣茶碟般的红帽,帽子是丝质的,饰有深红流苏;创巴人——住在林谷中的人——头戴柴羊皮帽,身着饰有白红褐金艳丽羽毛的衣装,腰带上别着金色的巨型仪剑,大步走过;最后是紫禁城的平民,他们身上衣色的艳丽度比高官差不到哪里去,厨师、花匠、仆从、教师、石匠、私人贴身男仆都穿着或绿蓝或金橙的丝质朱巴,那些在达赖喇嘛冬宫中工作的人——数千强壮的人——穿着红金两色的衣装,望着眼前的一切,所有人都戴着一顶柴羊毛边的帽子,硬硬的帽檐有五十厘米宽,遮挡烈日,保护久在宫中的苍白肤色,同时也为遮挡雨季的雨。

  在这种场面下,我们这群湿漉漉的朝圣者似乎显得太阴沉,太寒酸,但当我们进入哲蚌寺外墙处一扇六十米高的大门,开始穿越祈楚桥时,我却根本没有念及我们一行人的仪表。

  祈楚桥宽二十米,长一百一十五米,由最新的碳塑钢建成。它闪闪发亮,就像是黑色的铬合金。祈楚桥下……是一片虚无。桥横跨在山脊的一条裂缝上,数千米之下便是光气云。以我们行进的方向为基准,在东侧,哲蚌寺的建筑群耸立在我们头顶,足有两三千米高,在寺院和冬宫之间,无数蛛网般的缆索连接着平坦的墙壁和闪亮的窗户,如蕾丝般划满了头顶的天空。在西侧——我们前方——六千米高的布达拉宫矗立在悬崖之上,低矮的云层笼罩其上,不时有闪电划过,映现出成千上万的岩石面和成百上千的金色屋顶。如果此地受到攻击,祈楚桥可以在三十秒内收进西部悬崖,这样一来,陡峭山壁与山顶第一尊堡垒之间的五百米之路,便没有了任何台阶、落脚点、平台或窗户。

  我们走过祈楚桥时,它没有收回。桥两侧站着穿着正装的士兵,每一名士兵都拿着致命的长枪或能量步枪。在祈楚桥的尽头,我们在帕郭卡灵(意为西门)前驻足了片刻,这是座八十五米高的华美拱门。巨型的拱门内点着灯火,光芒从无数精巧的装饰中闪耀而出,最亮的光来自两只巨大的眼睛——每一只直径超过十米,它们一眨不眨,越过祈楚桥和哲蚌寺,向东部眺望。

  从帕郭卡灵底下走过时,大家都停了片刻。穿过它,再迈出一步,我们就将踏向冬宫的土地,尽管真正的大门还在我们前方,还有三十多步路。进入大门,便是数千级台阶,它将带我们攀上冬宫。伊妮娅曾告诉过我,全天山的朝圣者到这儿,要么是膝行而来,要么是每迈一步便拜伏在地——简直就是在用身体量度这数百乃至数千公里的路——只是为了在西门时得以通行,在祈楚桥的最后一段俯首叩地,向达赖喇嘛施以敬意。

  我和伊妮娅对望了一眼,一起跨了过去。

  在正门,我们向守卫和官员呈上请帖,便开始攀登数千级台阶。我惊讶地发现,那台阶竟然是机动阶梯,不过朵穆的卓莫错奇小声说,阶梯经常是关着的,以便让信徒最后一次表现出虔诚,之后他们就会被容许进入冬宫的上部区域。

  往上,在公共区域层,又是一番忙碌的景象:检查请帖,仆人们将我们的湿袍脱下,又有一些仆人护送我们来到沐浴更衣的房间。管事查理奇恰干布得到了宫殿七十八层的一组小套房;大家在外走廊里走了好长时间,似乎过了好几公里的路,右边是一扇扇窗户,在暴风雨光线的映照下,窗户上显现出哲蚌寺的红屋顶,途中又有一些仆人前来响应我们的请求。我们每个人都至少有了一间挂有帘子的小房间,正式宴会过后我们可以在里面睡上一觉,隔壁的一间浴室内有热水,可以洗澡,还有现代化的声波浴。

  我在悬空寺没有正式礼服——在那艘藏在第三颗卫星上的飞船上,也没有这样的衣服——不过,罗莫顿珠和另外几个跟我体形相似的人给我提供了参加晚宴的衣装:黑裤子,擦得光亮的高筒靴,白色丝质衬衫,外罩金色背心,还有一件红黑两色的X形羊毛罩衫,腰间系深红色的丝腰带。晚宴披风的材质是一种上乘的武士丝,产自慕士塔格的西部地区,主色是黑色,但边缘有红色、金色、银色、黄色的精巧装饰。这是罗莫拥有的第二好的披风,他和我说得清清楚楚,如果我把它弄脏,或是撕坏,或是丢失,那他铁定会把我从最高的平台上扔下山去。罗莫是个随和的人,很容易相处——据说,作为一名独行的飞行家,他几乎不为人所知,但我还是觉得他没有跟我开玩笑。

  宴会上,银镯子是必不可少的,贝提克借给我几个,是他在西王母一个漂亮的集市上一时心血来潮买下的。我头上戴了一顶饰满羽毛和柴羊毛的红帽子,是向阿布借的,阿布耗其一生,就是在等待受邀前往冬宫的这一刻。我的脖子里还戴了一条用银链拴着的玉制中原护符,是我的工匠大师朋友昌济肯张借给我的,他今天早上跟我说,他曾参加过三次冬宫的宴会,每一次都吓破了胆。

  接着,穿着金色丝衣的仆人来到我们的房间,宣布时辰已到,该去宴会大厅集合了。外走廊挤满了成百上千的来宾,他们沿着铺砖的走道慢慢移动,裙裾摩挲,环佩叮当,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各样互相冲突的气味:香水味、古龙水味、肥皂味、皮革味。在我们前头,我偶然瞥见了老迈的多吉帕姆——金刚亥母活佛,两名比丘尼搀扶着她,一行人穿着优雅的藏红色长袍。亥母身上没有戴任何首饰,但一头白发精心扎成了发髻,垂着漂亮的发辫。

  伊妮娅的礼袍很简朴,但美极了。一件深蓝色的丝袍,靛蓝色的兜帽盖着裸露的肩膀,玉制中原护符垂在胸口,一根银色的发针别着头发,脸上蒙着一面薄纱。今晚,我见到的大多数女子都戴着面纱,以示庄重。这真是个很聪明的主意,它隐藏了我的小朋友的外貌。

  伊妮娅搂住我的胳膊,众人排成一列,在没有尽头的走廊上行走,一会儿右转,一会儿乘上自动螺旋阶梯,朝达赖喇嘛的楼层前进。

  我朝伊妮娅凑近,低声对着她蒙着面纱的耳朵说道:“紧张吗?”

  那张蒙着面纱的脸露出一丝笑容,她捏捏我的手。

  我低声追问:“丫头,你有时候会看见未来。我知道你有这本事,那么……我们今晚能活着回去么?”

  她凑过来,我微微弯下腰,聆听她轻声的答复。“劳尔,每个人的未来,只有少数几件事是定下的。大多数事情都像流水般……”她伸手指了指路边的一个打着旋的喷泉,又朝螺旋阶梯上指了指,“但我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你说呢?今晚有几千名来宾。达赖喇嘛只能亲身接见少数几人。他的这些来宾……还有圣神……不管是谁,都没理由操心我们在这里这件事。”

  我点点头,但并不信服。

  突然,桑坦——达赖喇嘛的兄弟——大声叫嚷着跑下正在上升的阶梯,这举动很不成体统。但这名僧侣脸上带着笑意,似乎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他在对我们这一行人说话,可阶梯上的几百人都侧身聆听着。

  “这位外星来宾是个大人物!”他狂热地说道,“我师傅是礼部副官的助手,我刚和他说过话。我们今晚要见的这个人,不仅仅是传教士!”

  “不仅仅是传教士?”管事查理奇恰干布说道,他穿着多层的红金两色丝袍,全身散发着灿烂的光芒。

  “没错!”桑坦咧嘴笑道,“是圣神教会的一位枢机,一位很有地位的枢机。还有他手下的好几位大人物。”

  我感觉肚子一阵翻腾,接着又是一阵自由落体的感觉。

  “哪一位枢机?”伊妮娅问。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兴味十足。我们快要抵达螺旋阶梯的顶部,成百上千名来宾开始嗡嗡细语,声音充斥在我们周围。

  桑坦整整僧袍。“一位名叫穆斯塔法的枢机,”他欢快地说道,“我想,是个和圣神教皇关系很亲密的人。圣神敬重我的爱弟,所以派他作为大使前来。”

  伊妮娅的手紧紧搂着我的胳膊,但我无法看清她面纱下的表情。

  “还有另外几位重要的圣神来宾。”桑坦继续道,我们已经来到了宴会楼层,他转了个身,“其中有几个奇怪的圣神女人,我觉得像是军人。”

  “你知道她们的名字吗?”伊妮娅问。

  “其中一位,”桑坦答道,“是尼弥斯将军,她的皮肤很苍白。”达赖喇嘛的这位兄长转向伊妮娅,露出灿烂真挚的笑容,“伊妮娅女士,这位枢机明确要求和你见面。你,还有你的护卫,安迪密恩先生。听到这个要求,礼部部长很惊讶,但还是安排了一次私人接见,出席人员包括你们、圣神人员、总管事,当然,还有我的爱弟达赖喇嘛。”

  上升之路到头了,阶梯滑进了大理石地板。伊妮娅挽着我的手臂,跟我一起踏进了主宴会厅的喧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