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从前,我在做猎鸭人向导的时候,曾为一群海伯利安出生的人服务过,其中有个气艇飞行员,他每周会驾驶飞艇从大马大陆飞到天鹰,路上行经九尾,我问他,这工作到底是啥样的。他应道:“驾驶气艇么?应了那句俗话——漫漫无聊日,惊险几分钟。”

  而这趟旅程跟它差不离。我并不是说旅途上感到无聊——太空飞船内有书,有旧日的全息像,还有大钢琴,这足够让旅途变得趣味十足,接下来的十天里肯定不会感到无聊,更不用提还得去了解我的旅行同伴。但是,我们的体验的确如那句话所说:一方面是悠长的闲适时光,一方面是突然插进来的惊险小插曲。

  我得承认,在帕瓦蒂星系的时候,干坐着却看不见视频信息,眼睁睁看着孩子扬言,如果圣神飞船不退后,就了断自我——还有我们!这让我心惊肉跳。我曾经在费力克斯(九尾之一)上当过十个月的二十一点庄家,观察过许多赌徒;这个十一岁的小孩简直就是个老练的扑克玩家。后来,我问她是否真会把威胁进行到底,把最后一层密闭舱打开。对此,她只是露出一贯的淘气笑容,右手打了个不知道啥意思的手势,某种掸拂的动作,似乎想把这个念头从空气中拂去。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慢慢习惯了她这个动作。

  “啊,可你怎么知道那个圣神舰长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我指望着听她说说关于现世弥赛亚的超能力,但伊妮娅仅仅回答说:“一星期前我从狮身人面像中出来的时候,他正好在那儿等我。当时我听见有谁喊他的名字。”

  但我很怀疑。如果神父舰长真的在狮身人面像,那么按圣神军队的标准程序,他应该全身穿着战斗装甲,在安全频段上进行通信。为什么这个孩子不说真话?

  为什么我要寻求逻辑和合理?当时我问自己。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没逻辑和道理可言。

  我们戏剧性地从帕瓦蒂星系逃脱后,伊妮娅到下层冲澡去了,飞船试图安慰我和贝提克。“先生们,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们因减压而死的。”

  机器人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我想,他跟我一样也在琢磨,飞船知不知道它差点做了什么,小女孩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控制能力。

  随着第二段旅途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开始深思这个局面,沉思我的反应。我发现,最大的问题是整个旅途中我的被动消极:我几乎就像个旁观者。当时我已经二十七岁,是个退役军人,饱经世故——虽然饱经的只是海伯利安这个穷乡僻壤之地的世故,但我却让一个孩子应付眼前的紧急事件。我明白为什么贝提克在这局面下也不积极一点;毕竟,他已经适应了生物指令,几个世纪一来一直对人类言听计从。但我怎么也像头大蠢驴呢?马丁・塞利纳斯救了我的命,派我进行这疯狂的计划,保护孩子,她要去哪儿我就带她去哪儿。到目前为止,我所做的,就是驾一块毯子飞行,在孩子应付圣神战舰的时候,躲在钢琴后面心惊肉跳。

  离开帕瓦蒂领空的头几天里,我们四个——包括飞船——谈到了圣神战舰。如果伊妮娅说的没错,如果在光阴冢打开的那段时间里,德索亚神父舰长果真是在海伯利安,那么,圣神的确找到了什么办法,能在霍金空间中操取捷径。这一事实不仅让人清醒,还把我吓得半死。

  可伊妮娅看上去没有太过担心。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慢慢养成了例行的船务工作,很轻松,但也有点幽闭恐惧。晚餐后,伊妮娅弹弹钢琴,然后大家在图书馆吃零食,察看飞船的全息录像和航行日志,想找到些线索,搞清楚它把领事带到过哪些地方(找到了很多线索,但都不明确),晚间打打扑克(她真是个难以应付的扑克牌对手),偶尔锻炼身体,我会叫飞船把楼梯井内的密蔽场提高到一点三倍重力,然后在相当于七层楼面的螺旋阶梯上上下下跑四十五分钟。我不太确定它是否能给我的全身带来裨益,但很快,我的小腿、大腿、脚踝看上去就像是类木行星上的象人了。

  当伊妮娅发现能量场可以在飞船的小型区域中微调时,谁也拦不住她了。她开始在沉眠层的零重力气泡中睡觉。她发现图书馆层的桌子可以变形成一张台球桌,于是坚持每天至少玩两盘——每一次的重力水平都不一样。一天夜里,我在领航层中看书的时候,听到了什么响声,于是走下阶梯,来到全息井那一层,结果发现那儿的船体已经打开,瞭望台伸了出去,不过钢琴却不在那儿,倒看见一个巨型的水球——直径约有八到十米,飘浮在瞭望台和外部密蔽场之间的空间里。

  “搞什么?”

  “真好玩!”声音从那个跳动的水球中传出。一个头发湿漉漉的脑袋破水探出,颠倒地停在那儿,离地面有两米远,“快进来!”女孩喊道,“水很暖和。”

  我侧身远离这奇异的景象,全身重量压在栏杆上,尽力不去想象,要是这个局部的球形能量场突然停止运转,那会怎么样。

  “贝提克看见这东西了么?”我问。

  苍白的肩膀耸了耸。瞭望台之外,分形焰火律动交叠,在水球上投射出不可思议的色彩和倒影。球体本身是个蓝色的超大水珠,随着空气的流动,表面和内部显出淡淡的斑纹。实际上,这让我想起了曾见过的旧地的照片。

  伊妮娅又将头钻了进去,能看到一个苍白的人影在水里游动,然后在五米上方的曲面上重新探出头来。小水滴溅洒而出,飞出一条曲线,又回归到大球的表面——我猜,是被微分的能量场赶到了那儿,然后扩散出复杂的同心圆,在水球表面泛着涟漪。

  “快进来,”她再一次喊道,“不开玩笑!”

  “我没穿游泳衣。”

  伊妮娅在那儿漂了片刻,踢踢水,俯身躺在水面上,接着又潜进了水中。再一次出现时,从我的角度看,脑袋完完全全颠倒了过来,她说:“谁穿泳衣了?用不着那玩意儿!”

  我知道她没开玩笑,因为在她潜水的时候,我看见她白皙后背上的脊椎、肋骨,那如小男孩般的屁股反射着分形光线,就像从池塘中冒起来的两个白色小蘑菇。总之,看见这个十二岁的未来弥赛亚的屁股,就像是在看茉斯姨妈的小孙子们在浴盆中洗澡的全息幻灯片,一点也没有挑逗之意。

  “劳尔,快进来!”她又喊道,随即朝水球的对面潜去。

  我只犹豫了一秒钟,便马上甩掉长袍和外衣。不过身上还留着短裤,也没脱那件当作睡衣的长汗衫。

  但我在瞭望台上愣了片刻,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进到头上几米外的这个水球中去。过了一会儿,从水球上面的某处传来声音,“傻蛋,跳啊!”于是我奋力一跳。

  大概到了一米半之上的地方,我突然感觉到了零重力。水真他妈冷。

  我回转身,冷得哇哇大叫,感觉身体上可以收缩的地方顿时都收缩了起来,然后我开始胡乱拍水,努力把头探出球面。这时贝提克也来到了瞭望台上,他也想看看这里的响声到底是怎么回事,看见他,我没感到多大的惊讶。他抱着双臂,背倚栏杆,一条腿斜搭在另一条腿上。

  “水很暖和!”我在骗他,其实已经冷得牙齿嘎嘎作响了,“快进来!”

  机器人微微一笑,摇了摇脑袋,就像一位纵容孩子的父亲。我耸耸肩,回转身,潜了进去。

  过了一两秒钟,我突然想起,游泳其实跟在零重力中移动很相似;在零重力的水球中浮沉,其实也跟平常的游泳差不多。两相比照,水的阻力让我感觉比在零重力中飘移更接近于游泳。但在水球中更加乐趣无穷,偶尔会在水里碰到一个气泡,我就会停下来,在那儿喘口气,接着继续在水中扑腾。

  在颠来倒去地翻滚了一阵后,我已经晕头转向了。我朝一个一米长的气泡游去,最后在滚进这个圆球之前停了下来,仰头望望,看着伊妮娅的脑袋和肩膀突然出现。她低头朝我望来,挥着小手。胸口的皮肤已经起皱,可能是水太冷的缘故,或者是空气太冷了。

  “好玩吧?”她一面说,一面把脸上的水撩开,又把头发往后捋了捋。金褐色的头发打湿之后,颜色看上去更深了。我盯着女孩,试图从她身上看到她母亲的影子,看到那个深色头发的卢瑟斯侦探。但毫无用处——我从没见到过布劳恩・拉米亚的照片,我只从《诗篇》中听过她的故事。

  “还是有点难的,在边缘的时候,得花点本事保持平衡,不然会从水里飞出去,”伊妮娅说道,我们的气泡变化收缩,水墙在身边弯曲,“跟你比比,看谁先出去!”

  她转了个身,纵身一跃。我试图紧紧跟随,但错误地扑腾着穿过了气泡。我的天,希望贝提克和孩子别看见我这难堪的手脚动作。我比她晚半分钟抵达水球的边缘。两人躺在那儿,踩着水,飞船和瞭望台都已经消失在身下,水往左右延伸,变成曲面,在我们四侧如瀑布般坠出视野,而在我们头上,深红色的分形膨胀,爆炸,收缩,然后再次膨胀。

  “真希望能看到星星。”我说,声音大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我也是。”伊妮娅说。她正仰着脸,望着令人心悸的光线表演,我似乎看见有一丝悲伤的情绪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好冷。”她终于说道。我见她嘴巴紧咬着,感觉到她正尽力不使牙齿打颤。“下次叫飞船建水池的时候,我会叫它不要用冷水。”

  “你现在最好从这儿出去。”我说。我们朝下面游去,来到水球的曲面边缘。瞭望台就像是一堵墙,慢慢升起,向我们问候,唯一的反常是出现在其中的贝提克的身形,他正站在一侧,手里拿着一块大毛巾,是为伊妮娅准备的。

  “劳尔,闭上眼睛。”她对我说。于是我闭上双眼,她拍打双手,穿出水面,浮出去之后,我感受到零重力的水球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脸上。一秒钟后,我听到她的赤脚站到了瞭望台上,发出“啪”的一声。

  我又等了片刻,然后睁开眼。贝提克已经把大毛巾裹在了她身上,她正缩在里面,现在,不管如何使劲地忍住,她的牙齿还是在不停打颤。“小……小心点,”她说,“从……从水里出……出来的时候,马……马上转过身来,不……不然,你……你会脑袋着地,折……折断……脖……脖子的。”

  “多谢。”我应道,但还不想在他们尚未离开瞭望台前出这个水球。片刻之后,他们走了,我划着水游了出去,手臂和脚乱踢乱划,想要在重力重新来临前转个一百八十度,结果转过了头,矫枉过正,屁股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贝提克周到地在栏杆上为我放了块毛巾,我拿起来抹了抹脸,然后说道:“飞船,你可以取消掉零重力微型能量场了。”

  但片刻之后,我意识到了自己所犯的错误,但已没时间撤销这个命令,于是,好几百加仑的水瞬间砸向瞭望台,一大摊刺骨的水如瀑布般从高处坠下。要是我当时站在它的正下方,那我很可能当场毙命,真是伟大旅行的讽刺性结局。不过,我坐的地方离大水边缘还有几米远,所以它只是把我冲到了瞭望台上,在水花从栏杆上溅起的时候,把我卷进了水流的旋涡,似乎还要把我抛向太空,越过十五米下的船尾,甚至穿出椭圆形密蔽场的底部,在那儿,我将会像一只小虫子掉入了卵形烧杯,溺死其中。

  湍流咆哮而过,我紧紧抓住栏杆,毫不松手。

  “对不起。”飞船说道,它也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于是重塑了我们周围的能量场,将大水包纳聚集起来。我发现,没有一滴水冲进敞开的大门,流进全息井的层面。

  趁着微型能量场将大水托起并且搬离的时候(那是一个不断晃悠的水球),我找回那块湿透的毛巾,穿过门口,进入飞船。船体在我身后合上,我猜,那些水应该已经被送回到了储水箱,之后会被净化,为我们所用,或是作为反应物料,就在这时,我陡然停下脚步。

  “飞船!”我大叫道。

  “有何吩咐,安迪密恩先生?”

  “不会是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你是指听从你的命令,取消零重力微型能量场吗,安迪密恩先生?“

  “对。”

  “不,安迪密恩先生,刚才只是我的一时疏忽。我从不开玩笑。请放心,我根本没机会受幽默感的折磨。”

  “嗯。”我不太相信。手里拎着湿淋淋的鞋子和衣服,啪嗒啪嗒走上楼,擦干身体,穿好衣服。

  

  第二天,我到贝提克那里和他聊了会儿,那地方被他称为“引擎舱”,看布局的确有点像远洋舰中的引擎舱——喷着暖气的管子,黑乎乎的像是发电机的大家伙,狭窄的通道,金属站台——不过贝提克告诉我,这块地方最原始的目的,是让船员通过不同的刺激模拟连接器,和飞船的驱动器、能量场发生器进行联系,他让我试了试。我承认,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电脑合成的现实环境,在尝试了虚拟视景之后,我断开连接,坐在贝提克的吊床边,听他讲话。他告诉我,几十年来,他一直在帮着修缮这艘船,并曾一度相信这艘船再也不会飞了。听到此,我感觉到一丝如释重负之感,旅程又开始了。

  “是不是不管老诗人选择了谁,叫他和女孩一起走,你都会和他们一起踏上这趟旅程?”我问他。

  机器人平心静气地看着我。“过去的这个世纪里,我一直有这个想法,安迪密恩先生。但我也不太相信这会成为现实。我得谢谢你,是你让我梦想成真了。”

  他的感激实在是情真意切,我立时觉得有点尴尬。“最好等到我们逃离圣神之后再谢我,”我对他说,想要改变话题,“我想,他们会在复兴之矢的领空内等我们。”

  “看样子极有可能。”蓝皮肤的男人似乎并不担心这个问题。

  “你觉得,要是这回伊妮娅再以打开飞船空间相威胁,还会管用么?”我问他。

  贝提克摇摇头。“虽然他们想要活捉她,但肯定不会被这个唬人的话骗倒两次。”

  我扬扬眉毛。“你真的觉得她是在唬人?她口气那么坚定,我觉得她真的会把我们那一层打开的。”

  “我不这么想,”贝提克说,“当然,我并不了解这个小女孩,但曾有幸和她母亲愉快地共度几日,当时她和其他朝圣者正在进行海伯利安之旅。拉米亚女士是个热爱生命的人,她也关心其他人的生命。我相信,如果伊妮娅女士是独自一人的话,她可能真的会把威胁进行到底,但船上还有我俩在,我觉得她不会让我们受到伤害的。”

  对此我无言以对,于是我们又说了一些其他事——飞船,我们的目的地,陨落过了这么久之后,环网世界肯定变得非常陌生了。

  “要是我们在复兴之矢着陆,”我说,“你打算在那儿跟我们告别吗?”

  “跟你们告别?”贝提克问道,他头一次露出惊讶的神情,“为什么要跟你们告别?”

  我挥挥手,打了个僵硬的手势。“嗯……我猜……我是说,我以为你想获得自由,并会在登陆的第一个文明世界上找到自由……”我停下来,又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真是太傻了。

  “既然获允同你们一起旅行,我也就得到了自由,”机器人轻声说,微笑着,“另外,安迪密恩先生,如果我真想待在复兴之矢,我也很难融进人群中去。”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曾想到过的一个问题。“你可以改变肤色啊,”我说,“飞船的自动诊疗室可以帮你……”还没说完我就停了下来,因为我看见他脸上浮现出难以理解的微妙表情。

  “你也知道,安迪密恩先生,”贝提克开口道,“我们机器人并不是通过程序设计的机器……甚至不像进化成内核的早期DNA人工智能,我们没有设置基本的参量或是阿西莫夫激发因素……但是,当初设计我们的时候,啊……人们还是极力主张,在我们身上加上一些最高行事准则。其中之一,当然是服从人类的合理命令,防止他们受到伤害。据说,阿西莫夫激发因素比机器人技术或是生物工程还要古老。但是还有一个……约束……就是不能改变肤色。”

  “你没办法改变吗?”我问,“如果我们的生命需要依靠你隐藏蓝色的肤色,你也不能吗?”

  “噢,当然可以,”贝提克说,“我能拥有自由意识,也能改变肤色,尤其是如果高优先级的阿西莫夫激发因素需要我这么做,比如说保护你和伊妮娅女士免受伤害,那我会那么做,但是我的选择会让我……很不自在。非常不自在。”

  我点点头,但并没真的明白。我们转开话题,继续谈其他事。

  

  就在同一天,我在主气闸层中翻了翻武器和舱外物品柜。这一检查,发现东西竟然比我预想到的还要多,有些物品相当古老,我不得不向飞船询问,才能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用的。舱外物品柜中的大多数东西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太空服、危险空气防护服,太空服橱柜下的储藏壁龛中有四辆飞行车被灵巧地折叠起来放着,重型耐用提灯、露营装备、滤息面具、带脚蹼和矛枪的水下呼吸器、一条电磁飞行皮带、三个工具箱、两个装备齐全的医药箱、六副夜视及红外眼镜,同样还有六副轻型耳机,带有微珠通信器、视频和通信志功能。看到最后这样东西,我对这艘飞船表示出了质疑:我从小就觉得,在一个没有数据网的世界上,这玩意儿根本就没用。这些通信志有些很古老(这种细细的银色手环状物体在几十年前很流行),有些甚至像是史前古物:大如手册般的东西。它们都能用作通信器,或是储存海量的数据,或是能连接进当地数据网,而且,尤其是古老的那些,竟能通过远程遥控装置挂上星球的超光转播信号,以至于能接入万方网。

  我拿起一个手环状物件,放入掌心,感觉轻得连一克也不到。但已经没有用处。我听来自外世界的猎人们说过,有几个星球又拥有了原始的数据网(我想,复兴之矢是其中之一),但差不多三个世纪以来,超光转播信号都一直不起作用。超光通信,霸主所仰赖的这个超光速通信的公共频段,在陨落之后便再也没有动静了。我慢慢把通信志摆回原来的衬着天鹅绒的盒子中。

  “如果你离开我一段时间的话,你会觉得带着它有用了。”飞船突然说。

  我回头一望。“此话怎讲?”

  “它能提供信息,”飞船回答,“我很乐意将大量的基本数据记录下载到其中几个上。你可以随意使用。”

  我咬紧嘴唇,试图想象把飞船的那一大堆数据套在手腕上,到底能带来多大价值。然后我记起小时候外婆说的话来——劳尔,信息就是财富,一定要珍惜它。一个人想要理解这个宇宙,除了爱和真,就数它最重要了。

  “好主意,”我说道,把细细的银色手环扣在手腕上,“你什么时候能下载数据库?”

  “正在下载。”飞船说。

  先前在抵达帕瓦蒂领空前,我就已经仔细地检查过了武器柜;里面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瑞士卫兵哪怕一秒钟时间。现在,我在橱柜中翻找,脑中想到的目的却大为不同。

  这些陈旧的东西看上去古旧极了,这真是怪。太空服、飞行车、提灯,几乎飞船上的所有东西,都显得很古老,样式过时。比如说,这儿没有拟肤束装,所有东西的大小、构造和颜色都似乎像是历史书中的全息像。不过,这些武器另当别论。对,它们也很古老,但在我眼里,拿在手里,它们是那么熟悉。

  领事显然是个猎手。架子上摆着六七把霰弹枪:上足了油,藏得好好的。随便带上一把,我就能去沼泽地中猎鸭子。这些枪有大有小,从细小的点三一重叠式双管猎枪,到又大又重的二八号双筒枪。我拿了把古老但保存完好的十六号气枪,上面带着弹夹,把它摆到走道里。

  那些步枪和能量武器真是漂亮。领事肯定是个收藏家,因为这些标本既是杀人工具,也是艺术珍品——枪托上的涡卷装饰、蓝钢、手持部件,完美的均衡。在近一千年中,特别是二十世纪之后,私人武器开始大量生产,都一击致命、廉价,同时也丑陋得如同金属制门器,我们中有些人,包括我和领事,学会了珍藏美丽的手工制造或是小批生产的枪支。枪架上,摆着大号狩猎步枪、等离子步枪(这名字没错,在地方军进行基本训练的时候,我得知,等离子弹药从枪管中射出的时候,是一束束纯能量,但弹药在挥发前,的确能得到枪管膛线的加速)、两枝雕刻得很精巧的激光能量步枪(这名字倒是错了,算是语言所造就的人工制品,而不是巧手设计而出),跟不多久前赫瑞格杀死依姿的那把差不多,一把纯黑的军部突击步枪,像是三个世纪前费德曼・卡萨德上校带到海伯利安的那把,一把内径极粗的等离子武器,肯定是领事射杀某些星球上的恐龙用的,还有三把手枪。没有死亡之杖。对此我很高兴,我不喜欢那该死的东西。

  我拿出一杆等离子步枪,那是把军部突击步枪,又拿出那几把手枪,想做进一步研究。

  军部武器样貌丑陋,是领事收藏品中的一个例外,但细细一看,我明白它大有用处。这东西具有多种用途——既是十八毫米等离子步枪,也是可调光束耦合能量武器;既是榴弹发射器,也是高能电子束储存器;既是钢矛发射器,也是多频率干扰器,还是寻热掷镖器——见鬼,军部突击武器除了不能帮士兵做饭,其他啥都能干。唔,不对,实际应用时,可调光束如果设置到低能状态,甚至也能用来烹饪。

  在进入帕瓦蒂星系前,我曾有过胡思乱想,如果瑞士卫兵登上我们的船,我就打算用军部武器来问候他们,但现代化的作战制服可以随随便便摆脱掉任何武器发出的弹药,并且,说实话,我担心这东西会让圣神士兵疯掉。

  现在,我愈发细致地审视起它;如果不是在这艘飞船上,而是要面对更加原始的敌手,比如说,一个穴居人,一架喷气式战斗机,或是装备就跟海伯利安地方军差不多的可怜虫,那么,这么灵活多变的武器可能会有用武之地。但最后我还是没拿,如果不是穿了古老的军部外动力作战制服,那这武器着实太过沉重。没有钢矛、榴弹、高能电子束这类弹药,十八毫米的脉冲弹也不可能射中任何人,而且,如果要使用能量武器,我必须在飞船里,或是旁边有电源。我把突击枪放回原处,就在放下的时候,我意识到,这把枪也许是传说中费德曼・卡萨德的私人武器。它在领事私人藏品中显得有点突兀,而且,他认识卡萨德——也许是为了纪念,他才留下了它。

  我向飞船问起这事,但飞船记不起来了。“怪哉,怪哉。”我嘀咕道。

  三把手枪比突击枪更古老,也更有用。它们都是领事的收藏品,虽是老古董,但它们使用的弹匣现在还能买到,至少在海伯利安上能买到。对于没去过的星球,我不能保证。最大号的那把是点六零的斯坦-津全自动穿透器,是把正经的武器,但很重;弹药模板几乎跟枪支一样重,设计时弹药使用速率非常快。我把它放了回去。另两把更加大有可为:一把小型、轻便的便携式钢矛手枪,也许是赫瑞格用来杀我的那把枪的曾爷爷。边上还附着好几百闪亮的小针卵,枪把的弹匣里一次能装五个,每个针卵都装有好几千钢矛。对于不擅长射击的人来说,这是把好武器。

  最后那把手枪真正让我大吃一惊:它套在涂油的皮革枪套中,我的手指颤抖着把它抽出,端详着。我仅从古老的书本上看到过它,一把点四五口径的半自动手枪,具有真正的弹匣,具有真正的黄铜外壳,不是什么只在射击时才会形成的弹药模板,勾勒着图案的枪把,金属瞄准器,蓝钢。我拿着枪翻来覆去地看,这东西几乎可以回溯到一千年前。

  我又往放这把枪的盒子里瞅了瞅:有五盒点四五的子弹,总共有好几百发。我想,这些子弹肯定也很古老,但我发现了制造商的标签:卢瑟斯。约三个世纪前。

  依据《诗篇》所述,布劳恩・拉米亚不正是有把古老的点四五手枪么?后来,我问了伊妮娅,孩子说她从没见她母亲带过手枪。

  不过,看样子我们应该带着它,还有那把钢矛手枪。我不知道这些点四五的子弹还能不能发射,于是拿了一颗,来到瞭望台上,叫飞船把外部能量场变一变,不要让子弹反弹回来,接着,我扣下了扳机。啥事也没发生。然后我记起来,这种枪有手动保险。我找到保险,咔嗒一声拉开,又开了一枪。我的天,声音震耳欲聋。但子弹的确还能用。我把枪插回枪套,又把枪套夹在我的多用途皮带上。正正好好。当然,最后一颗点四五的子弹发射之后,它就只能永远睡在那里了,除非我能找到一家会制造子弹的古老枪械会所。

  我应当没必要朝什么东西发射几百颗子弹吧。当时我冷冷地想道。要是我能未卜先知就好了。

  那天稍后我跟孩子和机器人碰了个面,拿出选的霰弹枪和等离子猎枪,还有钢矛手枪和点四五手枪,给他们看了看。“如果我们去陌生的地方,无人居住的陌生之地,我们应该武装好自己。”我一面说,一面把钢矛枪给他俩,但两人都拒绝接受。伊妮娅不想要武器;而机器人指出,他不能对任何人使用武器,如果有凶猛的野兽追他,那他相信我会在他身边。

  我咕哝了一声,把步枪、霰弹枪和钢矛手枪放到一边。“那我就带这个吧。”我说道,摸了摸那把点四五。

  “很配你这身行头。”伊妮娅微微笑道。

  

  这次,我们没有在最后一刻进行绝境讨论。我们都觉得,如果圣神在那儿等我们的话,伊妮娅的自杀威胁不会奏效了。距离减速进入复兴星系还有两天,我们开始对即将来临的事情展开最严肃的讨论。我们吃得很好,贝提克为我们准备了河蝠鲼切片,浇着奶油酱汁。我们还突袭了飞船的酒窖,找到了产自鸟嘴葡萄园的美酒——作为饭后的余兴活动,伊妮娅弹奏起钢琴,而机器人拿出一支随身携带的笛子,吹奏起来,一小时后,话题转向了未来的事。

  “飞船,你能跟我们讲讲复兴之矢吗?”女孩问。

  短暂的沉默,我开始把这想象成飞船的尴尬。“抱歉,伊妮娅女士,除了已经过时几个世纪的航空信息和轨道进入图外,我没有关于这个星球的信息。”

  “我去过那儿,”贝提克说,“也是在几个世纪前,不过当时我们去那儿是为了监控星球的无线电和电视通信信号。”

  “我曾听一些外世界猎手说过这个星球,”我说,“他们中最有钱的一些人就来自那儿。”我向机器人打了个手势,“不如你先说?”

  他点点头,抱起双臂。“复兴之矢是霸主时期最重要的星球之一。在索美尺度上与地球非常类似,由于早期的种舰拓殖,等到陨落时,已经完全都市化了。星球以其大学和医疗中心著称于世,大多数的鲍尔森理疗是在那儿进行的,但也只有有钱消费的环网公民才能享受这一疗法。此外,还有它的巴洛克式建筑——在宜内孛要塞这个山岭堡垒中的显得尤为美丽。还有它的工业产出,大多数军部太空舰船是在那儿制造的。其实,我们这艘太空舰船肯定也是那里造的,它是三菱-哈切联合企业旗下的产品。”

  “是吗?”传来飞船的声音,“要是我知道就好了,可数据已经丢了。真有趣。”

  我和伊妮娅交换了一下焦虑的眼神,这已是此次旅途的第十几次了。一艘飞船,连自己的过去或者产地都不记得,怎能让人在情况多变的星际飞行中持有什么信心呢?哦,不,我第十几次地想到,它的确让我们安然进入了帕瓦蒂星系,又安然出来了。

  “复兴之矢的首都是达・芬奇,”贝提克继续道,“不过事实上,整个大陆,以及唯一一片海上的大部分都已城市化了,所以,都市中心和其他地方并没什么大的差别。”

  “那是个繁忙的圣神星球,”我补充道,“陨落后最先加入圣神的星球之一。军队主要是集中在那……复兴之矢和复兴之二都有轨道和驻月部队,两颗星球上,到处都驻有基地。”

  “复兴之二是什么?”伊妮娅问。

  “复兴二号,”贝提克答道,“星系中的第二颗星球……复兴之矢是第三颗。二号上也有人居住,不过人数偏少。这颗行星主要以农业为主,大型自动化农场几乎遍及整个星球,复兴之矢的物资由它供应。远距传输网陨落之后,两颗星球都从中得益,在圣神恢复星球上定期的星际贸易之前,复兴星系能够自给自足。复兴之矢制造商品,而复兴之二为复兴之矢的五十亿人提供食物。”

  “现在复兴之矢有多少人口?”我问。

  “我想大约还是这么多——五十亿人,具体的数字可能有几亿出入,”贝提克,“我曾说过,圣神很早就来到了这儿,他们给予了十字形,随后颁布了节育制度。”

  “你说你到过那儿,”我对机器人说,“这颗星球是啥样的?”

  “啊,”贝提克露出懊悔的笑容,“为了开拓威廉王的新领地,我从阿斯奎斯被运往海伯利安,中途在复兴之矢的航空港待过,时间不到三十六小时。他们把我们从冰冻沉眠中唤醒,但没让我们下船。我对这个星球的记忆并不详尽。”

  “那儿的居民是不是大多是重生基督徒?”伊妮娅问。女孩若有所思,似乎想着什么遥远的事。我注意到,她又开始咬指甲了。

  “嗯,对,”贝提克回答,“我想,几乎五十亿都是。”

  “我刚才说,这里有圣神军队重兵把守,那不是开玩笑,”我说道,“在海伯利安自卫队训练我们的圣神士兵就是从复兴之矢来的。这是个重要的卫戍星球,是和驱逐者开战时的转运中枢。”

  伊妮娅点点头,但看上去依旧心不在焉的。

  我不打算拐弯抹角。“我们为什么要去那儿?”我问道。

  女孩抬头朝我望来。黑色的双眼非常动人,但在当时显得有点冷漠。“我想看看特提斯河。”

  我摇摇头。“瞧,特提斯河是由远距传输器构成的。它不存在于环网外。或者,更准确地说,它是由一千段小河组成的。”

  “我知道,”她说,“但我就是想见见环网那时候组成特提斯河的一段河。我母亲曾跟我讲起过中央广场的样子,只是那儿更悠闲。她也告诉我,人们如何乘游船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历经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

  我抵制住心中的怒火。“你瞧,复兴之矢有重兵防御,我们几乎不可能通过,”我对她说,“即便我们真的到了那儿,特提斯河也早就不复存在了……那儿只剩它以前的一小部分。你到底为什么要去看它?这有什么重要的?”

  女孩正想耸耸肩,但中途停止了那个动作。“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有个建筑师……我必须……我想拜他为师。”

  “对,”我说道,“但你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在哪个星球。那么,为什么以复兴之矢作为你的搜寻起点呢?至少,我们难道不能去复兴第二找吗?或者,跳过这个星系,去个没人的地方,比如说,阿马加斯特。”

  伊妮娅摇摇头。我注意到,她的头发梳得异常服帖,可以看到油亮的金色亮光。“在我梦里,”她回答道,“这位建筑师的其中一座建筑坐落在特提斯河附近。”

  “特提斯河流经的古老星球,有上百个呢,”我说道,朝她凑过去,让她知道我在很严肃地跟她说,“它们中有些不是圣神的地盘,去那儿,我们不会被抓住或是被杀掉。我们一定要先去复兴星系吗?”

  “我想是的。”她轻声说。

  我的一双大手摆上膝盖。马丁・塞利纳斯没说这趟旅途很容易,或者有什么意义——他只是说,它会让我成为英雄。“好吧,”我再一次说道,并听到话音中夹杂着厌烦,“孩子,这次你有什么计划?”

  “没计划,”伊妮娅回答,“如果他们在那儿等我们,我会告诉他们真相,告诉他们我们打算降落在复兴之矢。我想,他们会让我们着陆。”

  “如果真是这样,那然后呢?”我说,试图想象飞船被无数圣神军包围的情景。

  “我想,到了那儿我们自然会明白的,”女孩说着,朝我笑笑,“你们两个,想不想在六分之一重力下打场桌球?我们这次不如赌真钱玩?”

  我刚想张开嘴教训她几句,却马上改了口气。“你可没钱。”我说。

  伊妮娅的笑容更灿烂了。“那我就输不了了,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