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

  五个半月后,布劳恩・拉米亚怀着七个月的身孕,乘上了早间气艇,开始了从首都北部向诗人之城的旅程。她将去那里参加领事的惜别会。

  首都——现在土著、莅临的军部船员和驱逐者之流称其为杰克镇——在晨光下看上去白白净净。此时气艇飞离了市区的系留塔,沿着霍利河朝西北进发。

  海伯利安上最大的城市在战斗期间惨遭毁损,但现在,城市的绝大部分已经得以重建,来自纤维塑料种植园和南部大陆小城市的三百万难民中,大多数人都决定留下来,虽然最近驱逐者对纤维塑料突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这座城市开始自生自长,一些基础设施,比如电力、下水道和有线全息电视刚好传递到航空港和老城之间的山顶居住地。

  但在晨光的照射下,建筑显得很白,春日的空气中蕴含着希望的气息,底下新筑道路的粗糙线条,喧闹的河流运输,让布劳恩觉得这一切都预示着美好的未来。

  环网毁灭之后,海伯利安领空的战斗也没有持续多久。驱逐者对航空港和首都的单方占领,转变成对环网薨亡的承认,并在领事和前总督西奥・雷恩的斡旋之下达成了和解,驱逐者将和新地方自治理事会共同管理此地。但自环网轰然倒塌后的这大约六个月时间里,航空港的交通往来仅仅是依旧残留在系统内的军部舰队的登陆飞船,以及来自游群的频繁游荡式远足。看见高大的驱逐者身影在杰克镇广场购物,或者更异乎寻常的家伙在西塞罗喝酒,这一切现在已经不足为奇了。

  在过去的短短几个月里,布劳恩一直待在西塞罗,住在旅馆旧侧楼四楼较大的一间房间中,而斯坦・列维斯基将这拥有传奇的房子的毁坏部分重修并扩建。“苍天在上,我不需要大肚子女人帮我忙!”每次布劳恩想要插手帮忙,斯坦就会嚷嚷,但是她每次总是会完成什么事,让列维斯基在一旁嘟嘟囔囔。虽然布劳恩怀孕了,但是她依旧是卢瑟斯人,在海伯利安上待了区区几个月,也没让她的臂力完全衰弱。

  那天早上,斯坦开车带她到系留塔,替她搬运带给领事的行李和包裹。然后旅馆主人给她递来一个自己的小包裹。“你去那荒芜乡的旅程是趟该死的无聊行程,”他咆哮道,“你得拿点东西读读,对不?”

  礼物是约翰・济慈《诗集》的一八一七年版翻印本,由列维斯基自己进行了皮面装帧。

  布劳恩拉过酒馆老板,拥抱了他,这让列维斯基感到非常尴尬,围观的乘客都快乐得很,最后他的肋骨都被挤得吱嘎作响。“够了,该死,”他嘟哝道,揉揉肋部,“给我向领事传个话,说我在把这一文不值的旅馆传给我儿子前,还想见见他的皮囊。告诉他,行不?”

  布劳恩点点头,和其他乘客一起向送行的祝福者挥手。飞艇松开绳索,泻出沙囊,在屋顶上笨重地飞过,此时,她依旧在观测夹楼上挥着手。

  现在,随着飞船将市郊抛在身后,摇摇晃晃沿着霍利河朝西方而去,布劳恩可以清楚地望见南面的山顶,在那里,哀王比利的脸庞依旧匍匐在城市之中沉思。比利脸上有一道新划的十米伤疤,正随着风吹雨打慢慢淡去,那是战斗期间激光切割武器划出来的。

  但是,引起布劳恩注意的,是山脉西北面尚未成型的一座巨大雕塑作品。即使使用了从军部借来的现代切割装备,这件作品的进度还是相当缓慢。巨大的鹰勾鼻、浓密的眉毛、宽大的嘴巴、忧愁的明眸,这些器官呼之欲出。海伯利安上剩下的霸主难民反对将梅伊娜・悦石的肖像雕琢在山上,但是李思梅・考伯三世,创造出哀王比利脸庞的雕塑家的曾孙——顺便说一下,他现在也是山的拥有者——说了一句话,口气像极了外交官:“放你娘的狗屁!”然后就继续雕刻去了。再过一年,或者两年,作品就会完工。

  布劳恩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日渐滚圆的肚子——她以前总是很讨厌怀孕妇女的这种装模作样,但她现在发现自己也很难不这样做。她笨手笨脚地走到观测甲板上摆着的椅子边。如果七个月已经有那么大了,那么足月时是什么样子呢?布劳恩仰头望着头顶上方,气艇巨大的气膜展现出一个膨胀的曲线形,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如果顺风的话,飞艇旅程只需花上二十小时。路途的一段时间里,布劳恩小睡了一会儿,但大多数时间她都观望着底下一览无余的熟悉风景。

  上午十时左右,他们行经卡拉船闸,布劳恩脸带微笑,轻拍着带给领事的包裹。午后时分,他们已经在接近纳雅得的内河港口。从三千英尺的高空望下去,布劳恩看见河里行驶着一艘古老的乘客游艇,由蝠鲼推动向上游行进,尾部形成V形的水波。她琢磨着,那是不是“贝纳勒斯”号呢。

  上层休闲室晚餐时间到来之时,他们飞过了边陲。落日用百色点亮了大草原,在推动飞艇的和风吹拂下,无数青草卷起涟漪,此时,他们开始穿越草之海。布劳恩拿着咖啡杯,来到夹楼上她最喜欢的椅子边,将窗子开得大大的,望着映入眼帘的草之海,那景象就像是给人以美妙感官享受的台球桌。光线慢慢暗淡。就在夹楼甲板上的提灯点亮前,布劳恩有幸看到了一艘风力运输车,正勤奋地由北向南进发,提灯在船头船尾摇曳。布劳恩凑向前,随着运输车颠簸着改变航向,她清楚地听到了大轮子的隆隆声和三角帆的猎猎声。

  布劳恩走上甲板,到睡舱中穿上袍子的时候,床铺已经准备好了。但是她没睡觉,在读了几篇诗文之后,她重新回到了观察甲板上,一直等到黎明来临,她坐在最喜爱的椅子中打着瞌睡,呼吸着从底下传来的青草的新鲜气息。

  飞艇在朝圣者歇脚地停泊了一会儿,获取了新鲜食物和水,重新使用了沙囊,换了船员,但是布劳恩没有下去走走。她看见缆车站附近的工作灯火,当旅途最终重新开始后,飞艇似乎是一路沿着那列缆索塔楼升向了笼头山脉。

  他们穿越山岭之时,依旧是漆黑一片。车厢被加压时,有名乘务员过来关上了长条窗户,但布劳恩依旧能瞥见底下的云层之间,缆车在一座座山岭之间移动,冰原在星光之下闪烁。

  就在破晓之后,他们经过了时间要塞,即便浸浴在玫瑰色的光线之下,那城堡的岩石也没有给人一丁点温暖的感觉。然后高处的沙漠出现了,诗人之城在左舷的远处闪耀着白光,飞艇朝那儿新航空港东端的系留塔降去。

  布劳恩没有指望谁会在那里迎接她。每个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会搭乘西奥・雷恩的掠行艇在午后时分抵达。但是布劳恩觉得乘飞艇更合适,能让她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她是对的。

  但是,还没等系留缆索拉紧,没等舷梯放下,布劳恩就从那一小群人中看到了领事熟悉的脸庞。边上站着马丁・塞利纳斯,他正皱着眉头,眯着眼望着陌生的晨光。

  “该死的斯坦。”布劳恩嘀咕道,她记起来,微波通信连接现在已经好使了,新通信卫星也上了轨道。

  领事以一个拥抱迎接了她。马丁・塞利纳斯打着呵欠,和她握握手,说道:“你能找个更加不方便的时间过来吗?”

  

  晚上有个宴会。比起第二天早上领事的惜别会还要热闹——大多数剩下的军部舰队都回来了,相当多的驱逐者也和他们一同前来。驱逐者最后一次莅临光阴冢,军部军官最后一次驻足在卡萨德的墓冢前。于是,我们能看见十几艘登陆飞船零乱地停放在小型场地上,而边上停着的就是领事的飞船。

  现在,诗人之城几乎拥有了一千名常住居民,许多人是艺术家和诗人,虽然塞利纳斯说他们大多是些装腔作势的家伙。曾经有两次,他们想选马丁・塞利纳斯为市长,但是两次都被他拒绝,并且还将这些自封的支持者痛骂了一顿。但是老迈的诗人继续管理着事务,指导修复工作,裁定争论结果,分配住宅,安排来自杰克镇和南方城市的物资供给飞行队。现在,诗人之城不再是死寂之城了。

  马丁・塞利纳斯说,现在的集体智商比当时遗弃此地时要高多了。

  宴会在重修一新的聚餐阁中举行。马丁・塞利纳斯在里面朗读下流的诗作,其他艺术家演着滑稽小品,庞大的穹顶也随之回荡着一阵阵笑声。领事和塞利纳斯身边有一张圆桌,布劳恩和十几个驱逐者客人拥坐在那儿,其中包括弗里曼・甄嘉、考德威尔・闵孟,同时还有李思梅・考伯三世,他穿着一件缝缀的毛皮衣,戴着顶高高的锥形帽。西奥・雷恩姗姗来迟,满口歉意,和观众分享了新近的杰克镇笑话,然后来到桌子前,和大家一起品尝起甜点来。最近,雷恩受到人们的拥戴,在即将举行的四月选举会议上,他将成为杰克镇的市长——看来不管是土著,还是驱逐者,都喜欢他的行事风格。到目前为止,西奥还没有表现出任何拒绝的迹象,看来黄袍加身的时候,他是不会谢绝的。

  好几杯酒下肚之后,领事静静地请了宾客中的几位到他的飞船上,去听音乐,再去喝些酒。他们都去了,布劳恩、马丁,还有西奥。一帮人高高地坐在飞船的瞭望台上,而领事一脸严峻、充满感情地弹奏着格什温、斯塔德里、勃拉姆斯、卢瑟、披头士的曲子,接着又是格什温,最后一曲是拉赫马尼诺夫惊心动魄的美妙之曲——《C小调第二号钢琴协奏曲》。

  他们坐在暗淡的光线下,眺望着整个城市和山谷,喝着酒,一直畅谈到深夜。

  “你期待环网中会出现什么?”西奥问领事,“政治动乱?暴民统治?还是退回到石器时代的生活?”

  “很可能是所有这些,而且更多,”领事笑道,他摇晃着杯中的白兰地,“说真的,在超光停止之前,还是有足够多的信息流被发了出来,通过它们,我们得以知道,尽管我们有实际困难,但大多数环网的古老世界还是安然无恙的。”

  西奥・雷恩坐在那儿,细细品味着自己从聚餐阁带来的那杯酒。“你觉得超光为什么会停止?”

  马丁・塞利纳斯嗤之以鼻。“上帝厌倦了我们在他的外屋墙壁上的胡乱涂鸦。”

  他们谈起老友,想知道杜雷神父现在在做什么。通过截取到的最后的超光信息,他们已经得知了他的新职位。他们想念雷纳・霍伊特。

  “你们觉得他会不会在杜雷去世后自动成为教皇?”领事问。

  “我很怀疑,”西奥说,“但是,如果杜雷胸脯上那另一个十字形还有效的话,他至少有机会再次活过来。”

  “我想知道他会不会过来找他的巴拉莱卡。”塞利纳斯说,拨弄着琴弦。布劳恩觉得,在暗淡的光线下,老迈的诗人看上去依旧像名色帝。

  他们谈起索尔和瑞秋。在过去六个月里,成百上千的人试图进入狮身人面像,只有一人成功——一位名叫弥甄斯贝・阿蒙耶特的文雅驱逐者。

  驱逐者专家已经花了几个月时间,对光阴冢和残存的时间潮汐踪迹进行分析。说也奇怪,光阴冢打开之后,其中一些建筑上出现了象形文字和熟悉的楔形文字。这些都引发了人们对不同光阴冢的功能提出了有根有据的推测。

  狮身人面像是个单向入口,通向瑞秋(莫尼塔)说起过的未来。没人知道它是怎么挑选能够进入的人选的,但是对游客来说,他们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试图进入入口。没有人发现索尔和他女儿命运的迹象或踪迹。布劳恩发觉自己常常想起年老的学者。

  布劳恩、领事、马丁・塞利纳斯为索尔和瑞秋干杯。

  翡翠茔似乎和什么巨型气体行星有关。没人可以走进它那独特的入口,但是奇异的驱逐者,这些生来就是为生活在木星环境下设计出来的人,每天都来此,想要进去。不管是驱逐者,还是军部的专家,一而再再而三地指出,光阴冢不是远距传输器,而完全是其他的宇宙连接方式。但游客毫不在意。

  方尖石塔依旧是个黑色之谜。这座墓冢仍然在闪耀,但它现在已经没有入口了。驱逐者猜测,伯劳军团仍旧在里面等待着。马丁・塞利纳斯觉得方尖石塔只是座生殖器的象征物,作为追悔之物扔进了山谷的舞台之中。其他人觉得它可能和圣徒有关。

  布劳恩、领事、马丁・塞利纳斯为巨树的忠诚之音海特・马斯蒂恩干杯。

  重新封印的水晶独碑是费德曼・卡萨德上校的墓冢。人们破译了岩石上的符号,得知它们讲述了宇宙战争,讲述了这位来自过去的战士协助打败了大哀之君。火炬舰船和攻击航母上的年轻新手们沉迷于此。随着这许许多多飞船返回到故世界,卡萨德的传说将被众口相传。

  布劳恩、领事、马丁・塞利纳斯为费德曼・卡萨德干杯。

  第一和第二座穴冢似乎无处可达,但第三座好像通向好几个世界上的迷宫中。在几名研究者消失之后,驱逐者研究人士提醒游客,迷宫处于不同的时间之中——很可能是几十万年的过去或者未来——当然也处于另一个空间。他们封住了穴冢,仅对有资格的专家开放。

  布劳恩、领事、马丁・塞利纳斯为保罗・杜雷和雷纳・霍伊特干杯。

  伯劳圣殿依旧是个谜。几小时后,布劳恩和其他人回到了那里,但一排排躯体已经不见了,墓冢内部和先前一样大,但现在中心点上有一扇光之门在闪耀。进去的人都消失了,没人回来。

  研究者已经宣布禁止入内,他们努力译解刻在岩石上的文字,那些文字已经历尽沧桑,被严重销蚀了。到目前为止,他们确认了三个词——都是旧地的拉丁文——翻译过来就是“圆形大剧场”,“罗马”,“重新住入”。已经有传奇故事流传开来,说此门通向消失的旧地,荆棘树的受难者已经被传送到了那里。无数人等待着。

  “瞧,”马丁・塞利纳斯对布劳恩说,“如果你他妈没那么快救出我的话,我可能已经回家了。”

  西奥・雷恩凑向前。“你真的想回旧地吗?”

  马丁・塞利纳斯笑了,那是最甜美的色帝笑容。“他妈的再过一百万年我也不愿意。我生活在那儿的时候,实在是太没劲了。那地方从来就没有有劲过。而这里才是事情发生的地方。”塞利纳斯为自己干了一杯。

  布劳恩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千真万确。海伯利安是驱逐者和前霸主公民相会的地方。随着人类宇宙逐渐适应没有远距传输器的生活,光阴冢也就意味着未来交易、观光和旅行。她试着想象驱逐者眼中的未来,庞大的舰队开拓人类的眼界,受过基因剪裁的人类拓殖巨型气体行星、小行星,以及比行星改造前的火星和希伯伦还要不适宜生存的世界。但她想象不出这些景象。那是她的孩子……或者她的孙子将会看到的宇宙。

  “你在想什么,布劳恩?”领事打破沉寂。

  布劳恩笑了。“我在想未来,”她说,“还有乔尼。”

  “啊,对,”塞利纳斯说,“那个可能成为上帝,但没有真正实现的诗人。”

  “你觉得,这第二个人格怎么样了?”布劳恩问。

  领事打了个手势。“我觉得它不可能从内核的死亡中幸免于难。你觉得呢?”

  布劳恩摇摇头。“我有点吃醋。好像好多人都看到过他。甚至连美利欧・阿朗德淄都说他在杰克镇见过他。”

  他们为美利欧干杯。五个月前,考古学家已经乘第一艘向环网方向返回的军部神行舰回去了。

  “所有人都见过他,除了我。”布劳恩说,她盯着自己的白兰地皱皱眉,意识到自己在睡觉前,得吃上几片产前解酒药。虽然吃了药,酒精就不会伤害宝宝,但这时酒精显然已对她自己产生影响了。

  “我要回去了,”她开口道,站起身,和领事拥抱了一下,“明天一大早就要起来,给你的日出航班送行。”

  “你真的不想在飞船上过夜吗?”领事问,“从客舱可以很好观看到山谷的景致。”

  布劳恩摇摇头。“我的东西都在老宫殿里呢。”

  “我走前会和你聊聊的。”领事说,再次和她相拥,然后布劳恩马上离去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布劳恩的泪水。

  马丁・塞利纳斯护送布劳恩回到诗人之城。他们在公寓外灯火通明的风雨商业街廊中停下脚步。

  “你是真的在树上,还是那仅仅是刺激模拟出来的景象——其实你只是在伯劳圣殿中睡觉罢了?”布劳恩问他。

  诗人没有笑。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脯,钢铁棘刺就是从那里把他刺穿的。“我是不是一位中国哲学家,梦见自己是只蝴蝶?还是一只蝴蝶,梦见自己是位中国哲学家?孩子,你是不是在问我这个问题?”

  “对。”

  “那就对了,”塞利纳斯轻声说,“对。两者都是。两者都是真的。两者都让我感到痛苦。我会永远爱你,怀念你,因为你救了我,布劳恩。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有凌空而行的矫健身姿。”他举起她的手,吻了吻,“进去吗?”

  “不,我想在花园里散会步。”

  诗人犹豫了一下。“好吧。我想,我们现在有巡逻队了——包括机器技工和人类,我们的格伦德尔——伯劳也还没有再一次上台表演……不过还是小心点,好不好?”

  “别忘了,”布劳恩说,“我可是格伦德尔的克星。我能走在空气上,将它们变成玻璃妖怪,让它们粉身碎骨。”

  “明白,不过还是别走太远。好不好,我的孩子?”

  “好,”布劳恩说,她摸了摸肚子,“我们会小心的。”

  

  他正等在花园中,就在灯光没有照到、监视器没有拍摄到的地方。

  “乔尼!”布劳恩气喘吁吁道,她飞奔向前,迈到岩石小径之上。

  “我不是。”他摇摇头说道,看上去有点伤心。他长得很像乔尼。完全一模一样的红褐色头发,淡褐色的眼睛,挺拔的下巴,高耸的颧骨,温柔的笑容。身上穿的衣服有点怪异,是件厚厚的皮夹克,宽皮带,笨重的鞋子,拄着一根手杖,还戴着一顶粗糙的皮帽。就在布劳恩走近时,他把那顶帽子脱了下来。

  布劳恩在不到一米之外停下脚步。“当然。”声音就跟耳语差不多。她伸出手想触摸他,但手却穿越了他的身体,虽然那身体完全没有全息像的颤动和模糊。

  “这地方依旧含有很强的超元场。”他说。

  “啊哈,”她同意道,但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你是另一个济慈。乔尼的孪生兄弟。”

  矮个男人微笑着伸出手,似乎想要摸摸布劳恩隆起的肚子。“布劳恩,我是不是要做叔叔了?”

  她点点头。“是你救了那孩子……救了瑞秋……对不对?”

  “你看见我了?”

  “不,”布劳恩低声说,“但我感觉到你在那儿。”她犹豫了片刻,“不过,你不是云门说的那个人——人类终极智能的移情部分,对不对?”

  济慈摇摇头。他的卷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发着微光。“我发现自己是古早前来的那个人。我为宣教的那个人铺平道路,但恐怕,我所做的唯一的奇迹是举着孩子,等待着谁来从我手中把她带走。”

  “你没帮我……在我和伯劳的时候?帮我飘起来?”

  约翰・济慈大笑起来。“不。那也不是莫尼塔干的。是你自己,布劳恩。”

  她猛烈地摇着头。“不可能。”

  “并非不可能。”济慈轻轻说道。他再次伸出手,想摸布劳恩的肚子,她想象自己可以感觉到济慈手掌的力道。他低声道:“你委身‘寂静’的、完美的处子,/受过了‘沉默’和‘悠久’的抚育……”[67]他仰起头看着布劳恩,“我想,宣教的那个人的母亲,肯定能使用一些特权的。”他说。

  “宣教的那个人的……”布劳恩突然站立不住,很快就找到了一条长凳。她一生中手脚从未笨拙过,但是现在,怀着七个月的身孕,要想坐下来是不可能去考虑优雅不优雅的。她不合时宜地思绪纷飞,想到了那天早上气艇飞过来停泊的场景。

  “……母亲,”济慈重复道,“我不知道那个人会宣教什么,但是她宣教的东西将会改变整个宇宙,并让各种想法不断开动,那些想法在今后的一万年中将变得极为重要。”

  “我的孩子?”她张嘴道,有点喘不过气来,“我和乔尼的孩子?”

  济慈人格揉揉脸。“人类之灵和人工智能逻辑的结合,也就是云门和内核长久以来一直在搜寻却到死也没有弄明白的东西,”他说道,向前迈了一步,“在那个人宣教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还活着。真希望能看看她对这个世界造成的影响。这个世界,还有其他世界。”

  布劳恩的头脑飞速旋转,但她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什么东西。“为什么?你会去哪儿?出什么事了?”

  济慈叹了口气。“内核消失了。这里的数据网实在是太小,甚至无法容纳我的简化形态……除了军部的飞船人工智能。但我想,我不喜欢待在那儿。我从来不能很好完成命令。”

  “没有其他地方了吗?”布劳恩问。

  “超元网,”他说,朝身后瞥了一眼,“但是里面全是狮、虎、熊。我还没有准备好。”

  布劳恩且不管他。“我有个主意。”她说道,然后把想法告诉了他。

  至爱的影像凑过来,双臂抱住了她,说道:“女士,你真是个奇迹。”他走回阴影之中。

  布劳恩摇摇头。“我只是个怀孕妇女,”她探进袍子,摸着滚圆的肚子,“宣教的那个人,”她喃喃道,然后对济慈说,“好吧,你是宣布这一切的大天使。那我该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呢?”

  没有回应,布劳恩抬起头。

  阴影中空无一物。

  

  日出前,布劳恩来到航空港。送行的一伙人并不十分快乐。除了道别时常有的悲伤之情,马丁、领事、西奥还在调理自己的宿醉,因为在后环网时代的海伯利安之上,次日药丸已经脱销了。只有布劳恩的心情相当愉快。

  “该死的飞船电脑整个早上都怪里怪气的。”领事抱怨道。

  “怎么啦?”布劳恩笑道。

  领事眯着眼看着她。“我叫它进行起飞前检查,这艘傻飞船竟然给我念了首诗。”

  “诗?”马丁・塞利纳斯说道,扬扬色帝似的眉毛。

  “对……听好……”领事按了按通信志。

  传来布劳恩熟悉的声音:

  

  再见吧,三鬼魂!你们不能够把我

  枕着阴凉花野的头颅托起来;

  我不愿人们喂我以赞誉,把我

  当作言情闹剧里的一只羊来宠爱!

  从我眼前退隐吧,再一次变作

  梦中石瓮上假面人一般的叠影;

  再会!在夜里我拥有幻象联翩,

  到白天,我仍有幻象,虽然微弱;

  消逝吧,鬼魂们!离开我闲怠的心灵,

  飞入云端去,不要再回来,永远![67]

  

  西奥・雷恩说:“出故障的人工智能?我还以为你的飞船拥有内核外最棒的智能呢。”

  “的确是最棒的,”领事说,“它没出故障。我给它做了个全面的认识力和功能检查。一切都很好。但它却给了我……这个!”他指着通信志记录的读出数据。

  马丁・塞利纳斯盯着布劳恩・拉米亚,他细细审视着她的笑容,然后转身面对着领事。“啊,看样子你的飞船成了饱学之士。别担心。你外出然后返回的这次漫长旅途期间,它会成为很好的旅伴的。”

  紧随而来的沉默中,布劳恩拿来一只巨大的包裹。“离别礼物。”她说。

  领事解开包裹,起先慢吞吞的,然后连撕带扯,那折叠着的、褪色的、被用烂了的小毯子映入眼帘。他双手抚摸着它,抬起头,声音中充满了激动之情,“你……在哪儿……你怎么……”

  布劳恩微笑着。“是个土著难民在卡拉船闸下发现它的。她在杰克镇市场中想要卖掉它,当时我正好路过。没人想要买它。”

  领事深深地吸了口气,抚触着霍鹰飞毯上的装置,正是它,让自己的祖父梅闰遇上了命中注定的女子希莉。

  “恐怕没办法再飞了。”布劳恩说。

  “飞控线需要重新充电,”领事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不用谢,”布劳恩说,“我给你这个,是祝你旅途好运。”

  领事摇摇头,和布劳恩拥抱了一下,然后和其他人握握手,乘电梯上了飞船。布劳恩和其他人走回终端。

  海伯利安湛青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将笼头山脉远端的山峰抹上了深深的色调,并让即将到来的这一天带上了温暖的希望。

  布劳恩回头朝诗人之城和前面的山谷看了一眼。她恰好能望见较高的那几座光阴冢的顶部。狮身人面像的一只翅膀捕获了日光。

  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响声,还有微微的一丝热量,领事那艘乌黑的飞船冒着纯蓝的火焰起飞了,升向天穹。

  布劳恩回想起她刚刚读过的诗文,回想起她爱人笔下最长、最棒的未完结作品的最后几段:

  

  立即被光耀的海伯利安扫过,

  火焰长袍从脚后跟一泻而出,

  发出一声啸叫,仿若大地之火,

  将柔顺、无形的时间女神吓跑,

  让她们的白鸽之翼索索发抖。他踏火而翔……[69]

  

  布劳恩感觉到暖风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她仰起面庞,朝天空望去,挥手致意。她没有试图隐藏或者擦掉自己的眼泪,反而更加用力地挥舞起来,绝妙的飞船拖着猛烈的蓝焰,倾斜船体朝天空攀升,并发出一声突然的音爆——就像遥远的喊叫——把沙漠撕成两半,声音在远处的山峰间回荡。

  布劳恩泪流满面,她继续朝远去的领事,朝天空,朝永远无法相见的朋友,朝自己的部分往日岁月,朝升腾而起就像上帝神弓射出的绝妙黑箭挥动手臂,不停地挥手。

  他踏火而翔……

  

  后续故事请见《安迪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