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策》

【作品介绍】

  《治安策》是贾谊的著名作品。背景:西汉初期中央与地方权利不平衡,诸侯王几度叛乱,再加上北方匈奴的骚扰和其它社会问题的存在。贾谊虽被贬谪,然其苦思忧惮。随之,贾谊根据当时情境和历史经验写了《治安策》。《治安策》中提出的“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及其它政治思想方案影响极大,其后来的晁错、主父偃等人在一定程度上是他的延续。《治安策》不仅以其政治思量被后人称赞,更以其文调势雅而被后人推崇。毛主席称赞《治安策》是西汉第一雄文。

【原文】

治安策(节选)

  作者:〔西汉〕贾谊

  夫树国固〔1〕,必相疑之势也〔2〕,下数被其殃〔3〕,上数爽其忧〔4〕,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5〕。今或亲弟谋为东帝〔6〕,亲兄之子西乡而击〔7〕,今吴又见告矣〔8〕。天子春秋鼎盛〔9〕,行义未过〔10〕,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11〕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12〕,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13〕。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14〕,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15〕,彼自丞尉以上徧置私人〔16〕,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17〕

  黄帝曰〔18〕:“日中必,操刀必割〔19〕。”今令此道顺〔20〕,而全安甚易〔21〕;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22〕,岂有异秦之季世乎〔23〕!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24〕,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25〕?臣又以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26〕。假设天下如曩时〔27〕,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狶在代〔28〕,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29〕,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殽乱〔30〕,高皇帝与诸公倂起〔31〕,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32〕。诸公幸者乃为中涓〔33〕,其次仅得舍人〔34〕,材之不逮至远也〔35〕。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36〕,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37〕,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38〕,又非身封王之也〔39〕,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40〕,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诿者〔41〕,曰疏〔42〕。臣请试言其亲者〔43〕。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44〕,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45〕,虑无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46〕。擅爵人,赦死罪〔47〕,甚者或戴黄屋〔48〕,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49〕,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50〕,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虽贤,谁与领此〔51〕

  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52〕。其异姓负强而动者〔53〕,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54〕。同姓袭是迹而动〔55〕,既有徵矣〔56〕,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57〕,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58〕,而芒刃不顿者〔59〕,所排击剥割〔60〕,皆众理解也〔61〕。至于髋髀之所〔62〕,非斤则斧〔63〕。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64〕,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臣窃迹前事〔65〕,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66〕,则又反;贯高因赵资〔67〕,则又反;陈狶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68〕,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69〕,功少而最完〔70〕,势疏而最忠〔71〕,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72〕,今虽以残亡可也〔73〕;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74〕,虽至今存可也。

  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75〕,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76〕。力少则易使以义〔77〕,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78〕,虽在细民〔79〕,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80〕,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81〕。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82〕,为徙其侯国〔83〕,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84〕;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85〕,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86〕,下无倍畔之心〔87〕,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88〕,柴奇、开章不计不萌〔89〕,细民乡善〔90〕,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91〕,植遗腹〔92〕,朝委裘〔93〕,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壹动而五业附〔94〕,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95〕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96〕。一胫之大几如要〔97〕,一指之大几如股〔98〕,平居不可屈信〔99〕,一二指搐〔100〕,身虑亡聊〔101〕。失今不治,必为锢疾〔102〕,后虽有扁鹊〔103〕,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蹠戾〔104〕。元王之子〔105〕,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106〕,从弟之子也。惠王之子〔107〕,亲兄子也;今之王者〔108〕,兄子之子也。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109〕,疏者或制大权以偪天子〔110〕,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蹠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111〕

【注释】

  1. 树国:建立诸侯国。〔2〕相疑:指朝廷同封国之间互相猜忌。通行本《汉书》“疑”下无也字,据《群书治要》补。〔3〕被:遭受。〔4〕爽:伤败,败坏。〔5〕安上而全上:指稳定中央政权,保全黎民百姓。(6亲弟:指汉文帝的弟弟淮南厉王刘长。谋为东帝:《汉书.五行志下之上》:淮南王长“归聚奸人谋逆乱,自称东帝”。刘长的封地在今安徽淮河以南地区,在长安的东方。刘长谋反后被废死。〔7〕亲兄之子:指齐悼惠王刘肥的儿子济北王刘兴居。乡:向。汉文帝三年(前177)济北王谋反,发兵袭击荥阳,失败被杀。〔8〕见告:被告发。句指吴王刘濞抗拒朝廷法令而被告发。〔9〕春秋:指年令。春秋鼎盛,即正当壮年。〔10〕行义未过:行为得宜,没有过失。〔11〕莫大:最大。十此:十倍于此。全句意指吴王等诸侯的实力,要比前述亲弟、亲兄之子大得多。〔12〕大国之王:指较大的封国的诸侯王。〔13〕傅:朝廷派到诸侯国的辅佐之官。相:朝廷派到诸侯国的行政长官。〔14〕冠:二十岁。古代男子二十岁时举行冠礼,标志已成年。天子、诸侯则在二十岁时加冠。〔15〕称病赐罢:被以衰病为由罢免。〔16〕丞尉:县官。“丞尉以上”泛指诸侯国之官吏。徧:同“遍”。《汉书》通行本作偏,据《群书治要》改。〔17〕尧舜:上古传说中的圣明之君。〔18〕黄帝:古史传说中的上古帝王。〔19〕(wèi位):晒,晒干。两句比喻机不可失。二句见《六韬》太公之语,《六韬》是一部讲兵法的书。〔20〕此道:即前引黄帝话中的道理。顺:遵循。〔21〕全安:下全上安。〔22〕堕:毁弃。骨肉之属:指同姓诸侯王,他们都是皇帝的亲属。抗:举。刭:割头颈。〔23〕季世:末年。〔24〕齐桓:齐桓公,春秋时齐国国君,曾多次大会诸侯订立盟约,成为春秋时第一个霸主。〔25〕匡:匡王,挽救。〔26〕以上三句的假设是说,如果文帝处于齐桓公的地位(没有天子之位,没有有利的时机,没有天助),便一定不能成为霸主。〔27〕曩时:从前,以往。〔28〕“淮阴侯”八句:淮阴侯即韩信,汉朝建立时封为楚王,后降为淮阴侯,因谋反为吕后所杀;黥布即英布,汉初封为淮南王,彭越汉初封为梁王,都因谋反被刘邦所杀;韩信指韩王信,战国时韩国的后代,汉初封韩王,后投降匈奴反汉:张敖,汉高祖刘邦的女婿,汉初诸侯王赵王张耳的儿子,袭封赵王,后因与赵丞相贯高谋刺刘邦的事有牵连,改封平宣侯;卢绾(wǎn宛),汉初封燕王,后叛逃匈奴,被封为东胡卢王,死于匈奴中;陈狶(xī希),汉初任诸侯国代国丞相,后反汉,自立为赵王,被杀。这些人都为异姓诸侯王。〔29〕亡恙:无病。亡,同“无”。〔30〕殽乱:混乱。殽,同“淆”。〔31〕高皇帝:即汉高祖刘邦。倂起:一齐起兵反秦。〔32〕仄室:侧室。豫:预。席:凭藉。文帝刘恒自称高皇帝侧室之子,吕后死后,周勃等平定诸吕,刘恒以代王入为帝。这里以刘邦同文帝比。〔33〕中涓:皇帝的亲近之臣。刘邦起兵时,任命曹参为中涓,周勃等亦曾为中涓。〔34〕舍人:门客。樊哙等曾为刘邦舍人。〔35〕不逮:不及。〔36〕膏腴:肥沃。王(wàng):封王,动词。〔37〕渥:优厚。〔38〕角:竞争、较量。臣之:使他们臣服。〔39〕身封:亲自分封。〔40〕是:指亲自分封诸侯之事。〔41〕诿:推诿,推托。〔42〕疏:疏远。指相对于亲戚而言,韩信等都是异姓王。〔43〕亲者:指同姓诸侯王。〔44〕“假令”七句:悼惠王,刘肥,刘邦子,封齐王;元王,刘交,刘邦弟,封楚王;中子,刘邦子如意,封赵王;幽王,刘邦子刘友,封淮阳王,后徙赵;共(gōng公)王,刘邦子刘恢,封梁王;灵王,刘邦子刘健,封燕王;厉王,即淮南王刘长,厉是谥号。〔45〕布衣:平民百姓。昆弟:兄弟。句意说同姓诸侯王并不把君臣之义放在眼里,只是以平民兄弟的关系看待文帝。淮南厉王即曾称文帝为“大兄”。〔46〕帝制:指仿行皇帝的礼仪制度。〔47〕爵人:封人以爵位。二句所写封爵、赦死罪,都是应属于皇帝的权力。〔48〕黄屋:黄缯车盖。皇帝专用。〔49〕圜(huán)视而起;向四方看。圜,围绕。起:发生骚乱。〔50〕冯敬:汉初御史大夫,曾弹劾淮南厉王长。〔51〕谁与:与谁。领:治理。〔52〕效:结果。〔53〕负强而动:凭恃强大发动暴乱。〔54〕其所以然:指导致这种局面的分封制度。〔55〕袭:沿袭。这句暗指吴王刘濞。〔56〕徵:徵象,兆头。〔57〕移:改变。这里有趋向的意思。〔58〕坦:春秋时人名,以屠牛为业。〔59〕芒刃:锋刃。顿:通“钝”。〔60〕排:批,分开。〔61〕理:肌肝之文理。解(xiè懈):通“懈”,四肢关节、骨头之间的缝隙。〔62〕髋(kuān宽):上股与尻之间的大骨。髀(bì敝):股骨。髋髀泛指动物体中的大骨。〔63〕斤:砍木的斧头。斤、斧在这里作动词用。〔64〕婴:施加。〔65〕迹:追寻。迹前事,总结历史的经验。〔66〕韩信:韩王信,见注〔28〕。胡:匈奴。〔67〕因:凭借。资:资助,供给。〔68〕用梁:利用封为梁王的势力。〔69〕长沙:长沙王。汉初吴芮被封为长沙王,子孙世袭。在:同“才”。只。二万五千户,指长沙王所统治的户数。〔70〕完:保全。〔71〕势疏:与皇帝关系疏远。〔72〕樊:舞阳侯樊哙。郦:曲周侯郦商。绛:绛侯周勃。灌:颍阴侯灌婴。〔73〕以:同“已”。〔74〕信:韩信。越:彭越。伦:辈。彻侯:爵位名,后避汉武帝刘彻讳改为通侯,又改为列侯,只享受封地的租税,不问封地行政,也不一定住在封地。〔75〕菹醢(zū租hǎi海):把人杀死剁成肉酱。〔76〕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多封诸侯国而减弱每个诸侯国的力量。〔77〕使以义:使之遵守朝廷法纪。〔78〕辐(fú福):车轮中连接轮圈与轮轴的直木。辐凑,归聚。〔79〕细民:平民。〔80〕割地定制:定出分割土地的制度。〔81〕举使君之:让他们去做空置的诸侯国的国君。〔82〕削颇入汉者:诸侯王有(因犯罪)而被削地由汉朝中央政府没收的。颇:大量。因被削之地可能在诸侯国的中心地带,所以下文有“为徙其侯国”的做法。〔83〕为徙其侯国:把这个侯国迁往他处。〔84〕数偿之:照数偿还。即将被没收的土地还给他们。〔85〕“一寸之地”四句:意为天子多封王并非与各诸侯王争利,而是为了稳定国家。〔86〕莫虑不王:不愁不做王。〔87〕倍畔:背叛。倍,同“背”。〔88〕利几:人名,项羽部将,降汉被封为颍川侯,后反叛被杀。〔89〕柴奇、开章:人名,两人均参与淮南王刘长的谋反事件,为之出谋画策。〔90〕乡:向。〔91〕赤子:婴儿。这里指年幼的皇帝。句意说即使初生的婴儿继承帝位,天下也仍然太平。〔92〕植:扶植。遗腹,遗腹子。句意说让没有被皇帝亲自立为太子的儿子继承帝位。〔93〕朝:朝拜。委裘:亡君留下的衣冠。句意说旧君已死,新君未立,把亡君的衣冠放在皇座上接受朝拜。一说,谓幼君不胜礼服,坐朝则委裘于地。〔94〕五业:指上文所说的明、廉、仁、义、圣五项功业。〔95〕谁惮:惮谁,顾忌什么。谁,何。〔96〕瘇(zhǒng肿):腿脚浮肿。〔97〕胫:小腿。要:腰。〔98〕指:脚趾。股:大腿。〔99〕平居:平时。信:伸。〔100〕搐:抽搐。〔101〕亡聊:无所依赖。两句意为一二个肿着的脚趾一抽搐,就害怕整个身体支撑不住。〔102〕锢疾:积久不易治的病症。〔103〕扁鹊:人名,春秋战国时的名医。〔104〕蹠(zhí直)戾:脚掌扭折。〔105〕元王:楚元王刘交,刘邦的弟弟。元王之子,楚夷王刘郢客。〔106〕今之王者:指楚王刘戊。〔107〕惠王:齐悼惠王刘肥,刘邦子。〔108〕今之王者:指齐共王刘喜。〔109〕亲者:指文帝的子弟。〔110〕疏者:指从弟、兄子之子。偪:同“逼”。〔111〕“可痛哭者”两句:贾谊《治安策》开首有:“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以长叹息者六……”。这里节选的一大段,就是“可为痛哭者一”。

【译文】

  建立的诸侯国过于强大,必然形成中央与诸侯相疑忌的形势,诸侯已多次遭受这种局面的祸害,朝廷也多次受到诸侯叛乱的伤害,实在不是稳固中央政权、保全诸侯王国的办法。而今或者有皇帝的亲弟弟谋作“东帝”,或者有亲兄之子发兵西向,眼下吴王抗拒朝廷命令的事又被人告上来了。皇帝正当壮年,行事得宜,没有过失,对那些诸侯王恩德有加,尚且如此,何况还有一个最大的诸侯,其力量十倍于此呢。

  然而天下尚能稍稍安定,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那些大诸侯国的国君年纪尚幼,朝廷给他们设置的太傅和丞相,还正掌握着大权。数年之后,这些诸侯王大多将成年,血气方刚,朝廷委派的太傅丞相,会以身体有病为由被解职,于是诸侯国中从丞尉以上的大小百官,会全部安插诸侯王的亲信,像这样,同淮南王、济北王的行为还有什么两样呢?到那时再想天下太平,即使是尧舜再世也没有办法了。

  黄帝说:“太阳当头时一定要曝晒物件,利刀在手时一定要宰割什么。”现在如果能够按照这个道理去做,求得下全上安很容易;不愿及早行动,日后弄到毁弃骨肉之亲,甚至送去杀头,难道与秦朝末年有什么两样吗?再说,处在天子的地位,乘着今日有利的时机,靠着上天的帮助,尚且担心不能转危为安,变乱为治,假设陛下处于齐桓公的地位,能不能大会诸侯、匡正天下呢?我又知道陛下是一定不能够的。假设天下如过去一样,淮阴侯韩堆仍在做楚王,黥布在做淮南王,彭越在做梁王,韩王信在做韩王,张敖在做赵王,贯高为赵相,卢绾在做燕王,陈狶在做代王,假令此六七公都还好好活着,在这种情况下,陛下即天子位,能自保平安吗?我有理由认为陛下是不能的。秦末天下大乱,高皇帝与上述诸公一同起事,他并没有如陛下那样作为皇帝侧室之子的势力以为凭资,诸公中的幸运者才能成为近臣,等而下之者只能作门客,他们的才能同高祖相比差得远了,高皇帝凭着圣明威武,登上了天子的宝座,分出肥沃的土地,封诸公为王,多的据有百余城,少的也有三四十个县,恩德是很厚的了,但在其后的十年之间,叛乱发生了九次。陛下之与诸公,没有亲自同他们较量并使他们臣服,也没有亲自分封他们为诸侯王。从高皇帝开始就不能以此求得一年的太平,所以我知道陛下也是无法得到安宁的。

  但是还有一种可以推诿的说法:这些人本不是高皇帝的亲属。那么我再来说说那些皇亲。假令悼惠王仍做着齐王,元王做着楚王,中子做着赵王,幽王做着淮阳王,共王做着梁王,灵王做着燕王,厉王做着淮南王,这六七位贵人都还好好活着,在这种情势下陛下登上皇位,能太平吗?我又知道陛下是不能的了。像这些诸侯王,虽然名义上是臣子,实际上都认为同陛下是像平民兄弟那样的关系,我估计他们没有一个不想仿行皇帝的礼仪制度而自己做天子的。擅自封人爵位,赦免死囚,其中最为过分的人甚至用了皇帝的车马仪仗,汉廷的法令在他们身上行不通了。即使是行为不轨像厉王这样的人,命令他都不肯服从,召见他怎么可能来呢?即使来了,也不能绳之以法,触动一个亲戚,同姓王们就会相顾联合起而谋叛。陛下的臣子中,即便有勇猛如冯敬这样的人,刚刚开出口来,刺客的匕首就已经插入他的胸膛了。陛下虽然贤明,有谁能帮助你处理这些事呢?

  所以异姓王一定会引起危险,同姓王也必定发生叛乱,这已经成为事实了。异姓王恃强发动暴乱的,汉朝已幸而战胜他们,但又不改变之所以发生祸乱的制度。同姓王沿袭异姓王的行径而谋叛,已经有兆头了,象这样发展下去,必同异姓王完全一样。灾祸的变化,还不知会怎么样,贤明的陛下处于这种形势,尚且不能得到安宁,到后世还能拿出什么办法来对付呢?

  屠牛坦之所以一天能解割十二头牛,而锋刃不钝,是因为他所批击剥割的地方,都在肌理肢节的缝隙之间。至于髋髀等大骨头,就一定要用斧头来砍了。仁义恩厚,就是天子的锋刃;权势法制,则是天子的斧斤。现在的诸侯王,都是那些髋髀之类,丢开斧斤不用,而想施以锋刃,我以为不是缺口就是折断。为什么不能用仁义恩厚去对待淮南王、济北王这些人呢?是形势不允许。

  我曾总结过去的经验,发现大抵是强者先反。淮阴侯韩信做楚王,最强大,就最先反叛;韩王信倚靠匈奴,接着又反叛;贯高有赵国的资助,就又反叛;陈狶兵精,又反叛;彭越凭借做梁王的势力,又反叛;黥布利用做淮南王的条件,又反叛;卢绾最弱,最后反叛。长沙王的封地只有二万五千户,功劳少但最为完好,同皇族关系疏远,却最忠顺,不是仅因为他秉性与众不同,也是形势造成的。假使当年让樊哙、郦商、周勃、灌婴也据有几十个城市而封王,今天即使说他们已经因此而衰败,也是可能的;如果让韩信、彭越之流列为普通的彻侯,即使说他们至今仍完好也是不会错的。

  那末天下之大计已经可以知道了。想要诸侯王都忠实附顺,则莫过于使他们都象长沙王;想要臣子不至于因为谋反而被剁成肉酱,莫过于使他们都象樊哙、郦商那样;想要使天下太平,莫过于多封一些诸侯,并减弱每个诸侯国的力量。力量单薄就容易使他们遵守朝廷法纪,国土狭小则不会有邪念。让天下之势,象身体指使臂膀,臂膀带动手指,没有不服从的。诸侯国的君主不敢有什么异心,象车辐归聚轴心那样,归心于天子,即使是平民百姓,也知道能够安心,所以天下人都会体会到陛下的英明。定出分割土地的制度,规定齐国、赵国、楚国各分为若干小诸侯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的子孙,全都依次得到祖上所受的封地,一直到土地分完为止,其余梁、燕各国都照这样办。那些分地多而子孙少的诸侯王,可以让一些新建立的诸侯国,暂时空缺而搁置一边,等待他们有了子孙,再让子孙去做诸侯国国君。诸侯国因犯罪而被朝廷挖夺了大片土地的,就迁徙他们的侯国,等到封他们的子孙时如数尝还。诸侯国的一寸土地、一个辖民,天子都不据为已有,只是为了国家稳定而已,所以天下人都知道陛下的廉明。分土制度确立之后,皇室宗族的子孙都不愁做不成王了,下面没有背叛的念头,上面没有诛伐的打算,所以天下之人都理解陛下对他们的仁爱。法令制订了无人触犯,命令发布后无人反对,象贯高、利几那样的叛谋就不会产生,柴奇、开章的反计也不会萌发,百姓安于本业,大臣更加恭顺,因此天下人都领会到陛下的法理用心。即使是年幼小儿做皇帝天下也会安定,甚至扶植遗腹子为君,或以亡君的礼服接受朝拜,天下也不会乱套,当代天下大治,后世歌颂圣明。采取一个措施,可以得到明、廉、仁、义、圣五项功业,陛下究竟顾忌什么而久久不这样做呢?

  当今天下形势,毛病正如脚腿严重浮肿,一条小腿肿得和腰一样粗,一根脚趾肿得象腿一样大,平时无法屈伸,只要有一二个脚趾抽筋,就会担心整个身体失去依靠,错过今天的机会不治疗,一定会成为顽症,以后即使有扁鹊那样的神医,也无能为力了。毛病还不单是脚腿浮肿,还苦于脚掌扭折。元王的儿子,是陛下的堂弟,现在继位的,是堂弟的儿子;惠王的儿子,是陛下亲哥哥的儿子,现在继位的,是兄子之子。嫡系子孙有的还没有封地以使天下安定,非嫡系子孙反倒握有大权以威胁天子。所以我说,还不单有脚腿浮肿的毛病,又苦于脚掌扭折,本末倒置。可以为之痛哭的,就是这种病啊!(李伟国)

【解析】

  • 58年,毛泽东写信给他的政治秘书田家英,建议他读一读班固写的《贾谊传》,同时读一读贾谊写的《治安策》,还推荐给陈伯达、胡乔木两位中共的大才子。

      贾谊何人?《治安策》何文?

      这个贾谊,实在了不得,才气横溢,震动当世,十几岁就被汉文帝刘恒找去了,一天升了三次官,搞得大家都不服气,后来被贬到长沙,写了两篇足以代表其天赋奇才和汉代文学最高水准的《吊屈原赋》和 鸟赋》。

      所谓英才,谁最能当之?贾生可也!

      文帝七年,他又被召回朝廷,当文帝听完贾谊的一番宏论后,十分感慨地说:“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不过,我们后面将会看到,文帝的这段话还是过于自信了,以文帝的目光韬略,这个贾谊实在是过于有才。

      这也是大多数天才人物共同的悲剧——“我生不逢时,逢时我未生。”

      贾谊写作《治安策》之时,还是一个二十刚出头的翩翩少年,但其政治的才华,其深刻的洞察力都已经极为惊人。该文目光远大,论辩恢弘,一开始就是: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叹息者六。”

      一连提出九大问题,从今天留下的残文看,这几乎论及了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治国安邦的所有军国大计。特别是其针对当时中央集权不振现状,毕陈汉初之积弊,提出“多建诸侯而少其力”的政治主张。历史证明,这在当时是极为高明和唯一可行的政治解决方案。无奈这个贾生面对的不是雄才大略的高祖刘邦,也不是锐意进取的武帝刘彻,而是谨小慎微的文帝刘恒,虽有奇策而不得售,最终导致后来的“八王之乱”,无数生灵涂炭,直到汉武帝推行《推恩令》才彻底解决这一难题,而所谓“推恩”,始倡者贾生尔。

      不仅如此,该文气势汹涌如惊涛拍岸,论证严整连贯,如长江之水激流回荡,《文心雕龙》称其 “理既切至,辞亦通畅,可谓识大体矣”,实在是千古第一大文章。能够与其相提并论者,小生窃以为,唯有其本人的《过秦赋》,如果扩大范围,估计还有苏轼的《陈事疏》。

    值得一提的是,贾谊在该文中还提出了一个“士可杀不可辱”的价值理念,成为千百年来士大夫阶层追求自身人格尊严和道德气质的写照,对后世影响不可谓不深。以后,西汉王朝高级官员们一旦有罪,都自我了断,而不接受刑事审讯。

      不过,这位大才子经管少年得志,心理素质看来倒不是很好,特别是缺少那种愈挫愈勇的英雄气质。比如,他在政治上的受挫,在很大程度上是引为才华遭人嫉恨,被贬长沙也是这个行事有点怪异的文帝有意为之,但贾谊辞别京城,来到地处偏远的长沙,心情极为郁闷,他听说长沙地势低,湿度大,自认为此去长沙将享寿不长,心情非常不好,时时以屈子自比。 汉文帝十一年(前169年),梁怀王刘揖入朝,一不小心坠马而死。贾谊认为自己作为梁怀王的太傅而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悲戚异常,一年以后,竟然由于伤感过度去世,年仅33岁。

      毛泽东主席就很看得开,认为不值得,并写诗一首表示惋惜:

      贾生才调世无论,哭泣情怀吊屈文。

      梁王坠马寻常事,何必哀伤付一生。

      不过,小生窃以为,让这位贾生哀伤付一生的恐怕不止于那个不幸的梁怀王。从汉高祖刘邦称帝始,经过四十年的统一和治理,政治上比较稳定,经济也不断得到恢复和发展,到文帝时已经呈现经济繁荣的“清平盛世”和谐景象,史称“文景之治”。这也正是一帮文人雅士歌功颂德,争先恐后,唯恐肉麻不够的时代,然而贾谊却以政治家特有的敏锐感和为国为民的责任感,清醒地看到太平盛景之下潜伏的种种隐患与深刻危机。正可谓:

      仁者常有不喜之喜,智者常怀不忧之忧。

      坐在必将爆发的火山之上,虽有洞见而无人识,虽有良策而不得售,这种清醒者的痛苦恐怕非常人所能知。“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商隐的这句诗,可谓千古同感。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

      今日事势,可为痛哭者,可为流涕者,可为长太息者,何止一二?

  • 【题 解】

      西汉初年,经过镇压韩信、英布、陈狶等诸侯的叛乱,沉重地打击了异姓诸侯王的割据势力。但到汉文帝时,同姓诸侯王的封地仍然很大,力量很强,直接威胁着西汉中央朝廷的安全。贾谊敏锐地觉察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在上呈给汉文帝的《治安策》中,着重论述了这一问题。他总结了汉初反分裂的历史经验和现实斗争的经验,指出诸侯王封国的强盛必然导致谋叛作乱,暂时的安定只是表面现象,如不及早采取措施,削弱诸侯王的势力,一定会引起天下大乱。他进而提出了“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主张,以保证中央政府的统治。后来的吴楚七国之乱等事件,证实了贾谊的预见。贾谊坚持统一、反对分裂的思想是合乎历史潮流的。但贾谊的主张没有被文帝全部采纳。文章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这个论点为中心,先论不这样做不行,再论这样做好处何在,层层深入,气势磅礴,以理服人,是论说文的典范。《治安策》全文很长,还论述了抗击匈奴等重要问题,这里是节录。

    【导读】

      贾谊任梁怀王太傅期间,汉文帝曾向他征求治国方略,于是贾谊多次上书,陈述己见。其中,最重要的是汉文帝六年(公元前174年)写的《陈政事疏》,也称《治安策》。这篇文章被收录在后人为贾谊编辑的《新书》的卷一中,又收录在《汉书》卷四十八《贾谊传》中,但文字有异。《治安策》较长,本文只是它的前一部分。

      汉文帝时期,天下大势已定,但社会矛盾仍很尖锐,诸侯王分裂割据势力与汉朝廷之间的对立便是突出的矛盾之一。本文就是针对这一现象而发表的见解。当时,异姓王的分裂势力已经铲除殆尽,同姓王的割据势力却盘根错节。淮南王刘长、济北王刘兴居两股较强的势力虽被歼灭,但其他同姓诸侯王的势力仍然嚣张。为此,贾谊提出了“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解决矛盾的根本办法。但是,由于事关汉王室与诸侯王之间的政治关系与亲族关系,汉文帝难以决断。为了促使文帝早下决心,贾谊在本文中列举了大量的事实,运用比喻的手法,将正反两方面的经验与教训反复对比,以论证自己的观点。大体而言,在提出“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中心论点之前,反复议论不照此办理天下就不可能长治久安;在中心论点提出之后,又层层说明,只要照此办理,天下就能长治久安。这样反反复复地论证,目的就在于产生紧迫的效果,促使此文的第一读者汉文帝尽快地作出决断。可惜贾谊的上疏,仍未引起足够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