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运动的吊诡之处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场运动发生以后的一些现象跟原来的新文化运动是抵触的。新文化运动提倡个性解放,提倡个人的自由,但是这个政治运动中经常是限制别人自由的。只要民族主义起来了,道德口号起来了,你不跟着走就是卖国贼。说要抵制日货,买日货的就是卖国贼,卖日货的更是卖国贼,要被戴高帽子游街,要被关起来挨打。甚至有的人乘日本轮船,学生就在背后盖个章“你就是卖国贼”,这不是跟新文化运动的主张相悖离的吗?但是当时的学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在他们看来,只要我是爱国的,怎么做都可以。他们去冲击赵家楼,把曹汝霖家烧了,把章宗祥打个半死。当时大家认为他卖国了,然后就打了他,把他家烧了。曹汝霖幸亏躲起来了,否则可能被学生打死了。学生认为自己完全正当,整个社会也认为这些行为是正当的。只有两个人不这样看:一个是梁漱溟,他说,虽然你是爱国的,但你必须承认你的行为是违法的,还有一个北大法学教授也说学生这个行为真是违法的。除此以外,大家一边倒地说打得有理、烧得有理。最后审判的时候,连那些警察甚至曹家的保姆都不认账了,包括谁打的、谁烧的都说没看清楚,全不作证,最后只好把抓的学生都放了。[注]
这一系列行为与原来主张的自由主义精神相背离,但是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当时新文化运动还在往前走,经过政治运动催化后,新文化运动走到了另外的方向,从原来的个性解放变成反政府,后来就从反政府走向政治了。再后来,五四青年开始分化,什么国家主义派、自由派、无政府主义、布尔什维主义都出来了。但是真正意义上的共产主义运动,却是从俄国输入的。
1920年以后,苏俄解困了:所谓十四国武装干涉结束了,国内的叛乱也平息了。解困了之后,苏俄发现本来预想的欧洲革命没发生[注] ,很孤立,它要一国建设社会主义,不能没有帮手,欧洲不能指望了,就把眼睛投向了东方。于是它急于在东方掀起一场民族解放运动。中国是一个主战场,苏俄开始往这里投入,这是中国共产党建立的契机。中国共产党成立的时候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主要是共产国际想在中国找一个合作者。
五四运动本身也像各种政治运动一样,充满了爱国的激情,充满了为爱国而做出的牺牲,但这场运动当然也有一些政治动员、悲情制造等权力技术的东西。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我们说当时的北洋政府是军人政府,但它它也有克制的一面。整个运动中总的是军警怕学生,不是学生怕军警。学生和军警之间,稍微有一点什么事,就被渲染得非常大——进行政治迫害了,暴力镇压了,怎么杀人了,怎么打人了,怎么伤人了,等等。在运动中只要是死了人了,无论是病死的还是累死的,都会被渲染成被政府迫害致死的,借以制造悲情。[注]
参见《北京档案史料》,1986(2),3页。
列宁曾经对匈牙利革命和德国的水兵起义抱有很大信心,但是这两场革命很快就以失败收场。
“五四”是一个如此高调占据爱国的道德制高点,如此得人心的政治抗议运动,不仅社会上商人和市民也怀有和学生们一样的对于巴黎和会的情感落差,而且因为巴黎和会上的“外交失败”,引发了以往皖系政府亲日政策的所有潜在的危机,各种不满与冲突都借着爱国运动迸发出来,北京政府内部的矛盾也开始激化。加上中国社会的传统,学生闹事,往往具有天然合理性,即使无理取闹,社会对他们也有相当的包容性。参见张鸣:《北洋裂变:军阀与五四》,62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