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院之争
在段祺瑞主政的头两年里,北洋军中开始出现派系纷争,主要是皖系和直系。但是那个时候直系真的不足以跟皖系抗衡,所以段祺瑞掌权的时代,有句口号就叫“皖系即中央”,大家也都认账。再说,当时的派系也不像我们后来说的那样分野清楚,现在为了研究方便,我们常常说谁是谁的人,但这些都是相对的。尽管每个派系都有核心圈子,这是没问题的,比如冯国璋和李纯的关系是很铁的,这个是不能动的;冯国璋跟他一直带在身边的十五师、十六师的关系是很铁的,这也是不能动的;段祺瑞跟他周围的人,比如徐树铮、靳云鹏等人,也是走得特别近的。这些已经进入核心的上层分子基本不会发生变动,但在边缘处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军阀就说不清了。我们很难说清楚谁是谁的人,因为许多人常常两边动摇。比如说曹锟,后来说他是直系,但在头两年他跟冯国璋走得并不近,反而跟段祺瑞关系不错,否则他不会在1917年去南方替段祺瑞政府打仗,而且那么卖力。当然,我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一开始就是和段祺瑞一伙,只是后来加入直系。总之这些都是很难说的。
还需要指出的是,以皖系和直系这种地域取向划分两大派系并不是绝对的,只是说两派的首脑是安徽人和直隶人。曹锟可以说是直系的,因为他是保定人,当时还是首府,冯国璋是河间人,这些都没问题。但是你看冯玉祥,他是皖人,加入了直系。陆建章,皖人,也是直系的,而且反皖系反得特别凶。所以,各派系的参与者不是按照地缘关系来选择的。也就是说,在最初还没有打起来的时候,北洋的直系、皖系和奉系,乃至张勋,还有其他的毅军,乃至原来淮军留下来的各个山头的部队,存在犬牙交错的联系,他们之间并没有严格的边界。大家要注意,在分析帝制或者民国时期的派系问题时,千万不要用今天的思维去套取古代的逻辑,边界清晰的派系只可能产生在现代政治中,以前不会这么清晰的。
段祺瑞当家,由皖系统治的这四年,其实是整个北洋时期最民主的四年。所有的当家人都是吃历史饭的,他们都会从过去不远的历史中吸取经验教训,调整统治策略,筹划下一步的制度变革。其实每个人都是如此,经历过什么事儿,就会对这一段历史有很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当这件事折腾得很厉害,或者自己被卷入的程度很深时,无论成功或失败,都会对你产生很大影响。段祺瑞也是如此,他接受的,是袁世凯帝制自为这样一个失败的教训。对此,段祺瑞就认为,他应该改弦更张,正经八百儿地按照民国的要求,按共和国的精神,遵守民主体制的规矩来办事儿,所以他恢复了民元国会,而且自己也比较守规矩,他按照他想象中的民国的方式来进行统治。但他也有很多障碍,最大的障碍仍然和袁世凯一样,就是权威不足。前面讲了,当年袁世凯之所以称帝,主要是因为他在体制转换后丧失了大部分权威,无法按照现代国家官僚制的逻辑实现对昔日幕僚和朋友的有效控制。袁世凯的确有统一中国、重新建成一个强大国家的野心,但他在这方面的确是权威不足,所以只有帝制自为了。不过,袁世凯毕竟还是政治强人,也是北洋的大头,在他去世后,继承者就更加缺乏权威了。
袁世凯统治时期,各省虽然说有抗命的行为,但基本上是听话的,各省的税款也基本是要上解中央的。但到了段祺瑞时代,戛然而止,没人给中央送钱了,而且中央没办法对这种行为进行处罚。各省都有自己的借口,比如说,因为此前跟国民党打过一仗,所以地方不甚太平,军饷也有欠发,只能把地方财政截留了,不然士兵就要哗变了。中央若是想要我们上解税款,那就先帮我们把军饷发了吧,先把军费拨下来再说。然后各省就会开出一个天文数字般的军费,如果地方一共只能往中央上解一百万税款,那么它常常告诉中央需要一千万才能弥补军费损失。中央怎么可能做得到呢?根本做不到。而且,中央根本没有能力对这些地方军头进行处罚,不可能因为不上解税款就把他们撤了。袁世凯都不可能撤换督军,那么段祺瑞就更做不到了,因为他只是袁世凯手下众多大将之一,权威已经大大消解了,哪有资格随便撤换地方督军的位置啊。
所以,当时中央财政十分窘迫,财源寥寥无几,一部分是关余和盐余,就是关税和盐税扣除了庚子赔款所剩余的那一点儿钱,这笔钱有时多有时少,却是当时最重要的收入;其次是交通部的收入,交通部当时管了几条铁路,比如京汉铁路、京浦铁路和京张铁路,这几条线的收入是可以预期和掌控的;还有就是北京崇文门的关税,当时北京地区商税都是在崇文门征收的。但想想看,一个中央政府,总共就只有这么一点钱来维持开支,真的是非常窘迫的。所以,自从段祺瑞以后,北洋政府里只有两个部门比较有钱,一是财政部,二是交通部。由此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民国的交通系这么厉害,它的财力比财政部还牛,因为它能控制几条重要铁路的收入,所以前交通系、后交通系、交通银行,都是这一系统之内的。其余各部都是穷部,从袁世凯死后就开始欠薪。
手里头没有钱,因此段祺瑞在主持政局时所能依凭的资源就很少,能力就很弱。本来政治权威就不够,没钱就更不行了。段祺瑞遇到了一个大瓶颈,他想有所作为,但不知道该如何操作,这是个大问题,也不知道怎么解决。当时国会两院八百议员,人称八百罗汉,这些人从一开始就为自己定了每月五百大洋的工资,相当于次长级的待遇。五百大洋在当时是个挺大的数字,可惜政府没法满足这个数目的要求,如果政府能够足额发薪,可能国会也不难驯服,但是当时的民主还是非常薄弱和幼稚的,政府老欠薪,议员焉有不闹之理。[注] 所以,内阁跟国会之间的回旋余地也就很小了,段祺瑞不能像袁世凯那样直接把它废了,而且袁世凯手腕更多,即使不废也有办法,但对于权术稍逊的段祺瑞而言,这就是个大麻烦事儿。
再就是总统府,黎元洪手下也有一帮人。黎元洪人缘不错,本来武昌起义时他是被强拉出来的,但当他想干点事儿之后,就有一帮人开始围着他。黎元洪的确很厚道,但当周围围了太多人时,这个人也会有点变化。按理说黎元洪是个不爱争的人,没什么武力资源,没什么嫡系,更没什么财力,本身又是个很平和、挺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我研究辛亥革命的材料时发现,之所以当时湖广总督瑞澂会起用他,就是因为他老实、憨厚。但是等他当了总统以后,周围的人就会开始鼓噪,他们认为即便民国已变成了法国体制,但总统还是有实权的。因此,他们和国务院的矛盾逐步恶化,尤其是徐树铮当国务院秘书长的时候。徐树铮这人特别专横,什么公文到了总统府,就直接嚷嚷着让黎元洪盖章,黎元洪想仔细看看,这时徐树铮就会非常不屑地说:“看什么看,你盖章不就完了吗!”最初黎元洪忍了,盖就盖吧。[注] 一来二去,底下的幕僚们就不干了,凭什么总统不能看公文啊,后来黎元洪也就硬碰硬,索性不再给徐盖章,然后矛盾就闹起来了。
此时的段祺瑞还真是不错,直接把徐树铮免了。本来徐树铮跟段祺瑞的关系,就跟亲兄弟一样好。后来徐树铮被刺死,段祺瑞把他安葬到自己家的墓地里,这一举动等于是告诉徐家,徐树铮也是段家的人。而且徐树铮的确非常聪明,段祺瑞的那些幕僚都称赞他就像三国时的庞统一样,可以耳听判词、口中发落、笔下批文,可以说是能一心几用,极聪明。[注] 他本来只是个秀才,后来被段祺瑞相中当秘书,然后就被送到日本士官学校学习,算得上是文武双全。我看过他留下的几首诗,写得的确都很棒。他和北洋时期的林琴南、杨云史这些文化名人都过从甚密,关系非常铁。但这个人的问题也很多。第一,刚愎自用,觉得全世界就他最聪明,其他人都不行。这就使得他与别人的关系很紧张,比如他跟同是段祺瑞重要幕僚的靳云鹏就是死对头,皖系后来在崩溃之前内部先发生分裂,与此就有关系,靳云鹏本是段麾下武将中最好的一个,后来却率先反叛了。第二,徐树铮太好独断专行,遇事不请示就直接干了。他的主公后来主张对德宣战,是想站在协约国一边,而徐树铮却认为德国人好,因为他去过德国,对德国人很佩服(当然,段祺瑞也去过德国),所以他认为政府应该站在德国一边。当年一战爆发后,日军围困青岛,德国守军反应很仓促,毕竟大部分是海军,所以陆战武器紧缺,没有枪支弹药。然后小徐就偷偷往德国守军方面运送了一万多支步枪,这些事儿当时若是被抖出来就会造成很大的国际麻烦,但是小徐敢在他的主公段祺瑞不知道的情况下这样做,由此可见其独断专行的风格。[注] 第三,徐树铮最大的毛病就是好用权术,他太爱这东西了。我曾讲过,当年袁世凯失败的原因之一就是总用权术。权术并不是不能用,但若是一个人没有大韬略、大格局、大想法,那么,权术用多了,可能就会适得其反。
段祺瑞对徐树铮的确是非常好,而现在为了能够平息府院之争,他竟然能够把自己最亲密的政治幕僚开了,由此可见,段祺瑞在当时还是很想按照民主的议事规则把这件事儿处理好的。但是,他越想办好越办不好。比如,他跟国会的关系怎么协调也没法玩活,跟总统府也一直存在纠纷。后来他急了,干脆还是来权术,玩黑的,直接拉督军团,[注] 让军人干政。后来段祺瑞每次跟黎元洪的关系一紧张,就让督军团出面嚷嚷,这时候黎元洪就软了。要知道,这就是中国政治的一大难题,每逢当政者想按照民主的程序办事时,这套东西玩不转,而用传统的方式办理时,可能又会很灵。你让他怎么选择?段祺瑞绕开民主规则的第一次成功,就是处理府院之争。
府院之争,起于参战。第一次世界大战于1914年爆发,到1916年时,日本和美国都希望说服中国参战。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时候欧战陷入了胶着状态,双方逐渐转入阵地战,掘战壕以备长期固守。这就需要征集大量的劳动力,当地的民工不够了,缺乏挖战壕、抬伤员、运送枪弹的人手,这一系列的苦差事在当时欧洲也没人愿意干,于是一些国家就希望到中国招募华工,尤其是中国北方山东的农民,身材高大,能吃苦耐劳。但如果中国不参战,那么他们从中国招募华工就很麻烦,此前他们已经通过“绑猪仔”这种方式弄了一些人过去了,但这极不光彩,也太麻烦,不能一直这样做。[注] 当时尤其是协约国,特别希望从中国招募华工,因为整个山东实际上都已经被协约国占据了,日本从德国手中夺取了青岛和胶济线,而威海又被英国人占领。英国已经通过各种方式弄了一些华工到欧洲,但它不能大规模地弄,所以希望借美国人之口来说服中国,而日本也一直怂恿中国参战。当然,协约国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让中国人出兵,其实他们都没指望日本出兵,日本打完青岛以后就没打了,所以说日本参加了一战也是件玩笑事儿。
当时为了说服中国参战,列强肯定要做出一些美好的允诺。而段祺瑞政府此时又的确比较困窘,财政捉襟见肘,内政外交也都不大顺利。列强在这个时候开出的价码包括重新议定关税税率啊,取消庚子赔款中中国需向同盟国偿付的赔款,等等。协约国承诺,只要开战,中国就不必再向德国和奥匈帝国赔款了,而向这两国偿付的庚款比例很大,一来一去就是不少钱。那个时候段祺瑞是当家人,他觉得这个参战是有油水可捞,于是就想干。但是也很奇怪,黎元洪从北洋水师毕业,我们的海军是学英国的,所以他受的是英式教育,老师全是英国人,而段祺瑞学的是炮兵,他是到德国留过学的,但他却力主对德宣战,而黎元洪倒是一直觉得德国不能惹。就学背景完全不起作用,这就很奇怪。两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后来黎元洪表示可以让一步,中国跟德国及奥匈帝国断交就算了,起码应该保持中立姿态,但不能宣战,万一打不过别人,中国就彻底玩儿完了。黎元洪一直很忧虑,担心打不过德国人,到时候德国人卷土重来该怎么办,但是段祺瑞则是执意要打,结果就闹得非常僵。段祺瑞这次又找来督军团想压服黎元洪,但黎犯了倔劲,死活不同意,坚持不能对德宣战,最后闹翻了,黎元洪干脆就把段祺瑞的总理一职免了。
其实,按照责任内阁体制的设计,总统是不能罢免总理的,罢免总理只能由国会通过不信任票决议。但是,段祺瑞被免了以后,也不好意思继续在北京,就跑去天津了。这下各省的督军就都闹起独立来了,一则总统罢免总理不合法理,二则地方都不想跟着黎元洪干。黎元洪一看免了段祺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真的害怕了。此前督军团一直是在徐州开会,而徐州是张勋的大本营,所以张勋在这里就俨然以大哥大的身份行事。其实,督军团里并非没有比张勋更牛的人,毕竟军人干政也不是件光彩的事儿,所以希望找个比较傻的人当头,可以让他承担大部分的风险,所以就选中了张勋。这时张勋就表示,可以担当总统府和国务院的调解人,黎元洪巴不得有个人来居中调停一下,于是就招呼张勋赶紧进京。其实黎元洪在罢免段祺瑞时,相关的公文都没人愿意副署,没人愿意卷入这档子事儿,他没什么后台,此时还是很尴尬的,这个时候有人愿意出面缓解一下,自然是求之不得了。
参见张鸣:《辛亥:摇晃的中国》,288~291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参见吴虬:《北洋派之起源及其崩溃》,载来新夏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北洋军阀》(一),975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陈文运说徐树铮是他在北洋时期见到的唯一可以“五官并用”的人,他亲眼所见,徐树铮“可以一面跟他说话,一面批公事”。打电话的时候,从来不用查号码,都记在他脑子里。参见陈文运:《我所知道的皖系将领》,《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下),792~793页,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
参见曹汝霖:《曹汝霖一生之回忆》,144页,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0。当时日本和在华的英国人中,均有中国接济德军武器的传闻。日本人还查出,确有一门大炮,从济南运抵青岛。参见《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三辑,上册,154 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
袁世凯死后,黎元洪于1916年7月继任总统,把袁世凯在世时称为将军的各省军事长官改称督军。各省督军拥兵自重,觊觎中央政权的现象也日趋公开化。该年9月,山东、奉天、吉林、黑龙江、河南、直隶、浙江、江苏、湖北、江西、绥远、察哈尔、热河十三省督军代表集会,由张勋、倪嗣冲领衔宣布成立“各省区联合会”,制定八条纲领,拥张勋为“盟主”,通电抨击国民党议员和政府阁员,干涉国家政务。“各省区联合会”后来即被人称为“督军团”。
参见张鸣:《北洋裂变:军阀与五四》,28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